帝后恩爱, 身边伺候的人直观感受最为明确。
碧婵跟在步鸢身边三年了,最是知道主子的性格,也晓得主子当初跟着陛下并非心甘情愿。在陛下跟前虽然笑着, 却看不出多少情意。
娘娘喜静,平日里很少出门,也很本分,从不打听陛下的行踪亦或者朝廷上的事,免得给人猜忌后宫干政惹来杀身之祸。陛下几时来, 她会提前让人准备着。不来,她就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把后宫诸事打理得妥当。
可近来有些变了。
娘娘偶尔会问, 陛下是否朝政繁忙, 会亲自下厨煲汤,等着陛下过来喝。
陛下起初还很意外, 说:“这汤和御膳房的味道有些不同,你宫里的人手艺倒是不错。”
碧婵正要退出去, 闻言止住脚步,反身道:“回禀陛下, 这是娘娘亲自做的。”
秦止很是意外, 看向妻子, “你还会下厨?”
步鸢没想邀功来着,反正她做的和她身边人做的,都一样。但碧婵话已出口,她只能答道:“以前祖母和母亲缠绵病榻, 食欲不佳,我跟着嬷嬷学做了几样药膳。不过许久没做了,有些生疏,比不上御膳房的手艺,让陛下见笑了。”
她说这话就谦虚了,厨艺之道和推拿一样,她都是认真学过的。进宫以后,她得到皇后贵妃德妃的照拂才能活命,为了表示感激,经常亲自下厨犒劳她们,得到了姐姐们的一致好评,夸她手艺好,比御膳房做的好吃多了。
皇后她们离宫后,她在这宫里没了贴心的朋友姐妹,也就没了下厨的兴致。
这还是头一次。
“很好喝。”
秦止将那一碗牛骨髓茶汤喝了个干干净净,一滴都没留下,用行动来表示对她厨艺的认可。
步鸢便笑起来。
“陛下若喜欢,那我以后常做。”
秦止道:“不可太过操劳。”
其实他不愿意让她做这些事,她是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合该跟着他享福,而不是做这些粗活儿。可她难得有这么点爱好,若因他一句话剥夺了,怕是要难过。
秦止不想让她不开心。
步鸢笑着应了。
这一切碧婵看在眼里,她觉着,娘娘开始对陛下上心了。于是某天清晨,娘娘终于舍得从暖融融的被窝里爬起来,不甘不愿的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她摆弄发髻的时候她便问了出来,“娘娘可是对陛下动心了?”
冬天简直是最恐怖的季节,不光月事那几天难熬,光每日早上强迫自己远离温暖的被窝接受清晨凉风的洗礼,步鸢都得从灵魂到身体开始给自己催眠小半个时辰,现在都还迷糊着。
“为什么怎么问?”
碧婵伺候她久了,胆子也最大,便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分析说给她听。
“娘娘以前对陛下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陛下来,您好生的伺候着,陛下不来,您既没有失落也没有伤心,反倒是挺轻松。现在陛下晚一会儿过来,娘娘都要问是否政务繁忙,担心陛下太过操劳累坏身体,还变着花样的给陛下煲汤进补,御膳房的厨子胆战心惊的,还以为自己做的菜不好吃要被陛下发落呢。还有啊,娘娘您看见陛下,眼睛里都泛着光…”
叶妩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知道身边人怎的那么话痨。碧婵说得起劲儿,还举了好多例子来印证她的观点,越说越肯定。
步鸢只是安静的听着,既没反驳也没承认。
从前被宫斗大师德妃娘娘灌输了很多‘男人都喜新厌旧,朝三暮四’‘表面情深义重,背地里左拥右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思想,尤其被强调了很多次‘皇帝是最花心的男人,每天轮流被三宫六院分享,比垃圾还脏’。步鸢虽不那么认可,但也知道帝王无爱,所以从不敢奢求。
她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絮絮洒落。
她想起入宫的第一年冬,徐美人为博圣宠,穿着一袭轻纱薄裙,在圣驾必经之路做飞天舞。结果圣驾未到,她却冻成了冰雕。那日,也是这样纷纷扬扬下着雪。
徐美人被太监抗走的时候,步鸢远远的看了一眼,吓得浑身哆嗦面无人色。
这宫里争宠夺爱的手段层出不穷,没一个成功的,到头来却误了自己卿卿性命。
她什么都没做,就仿佛已经得到了一切。
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的。
除夕之前,镇守漠北的阳陵侯突然上奏,说他小女儿钟瑶要回京探亲,望陛下多多照顾。
这个‘亲’,指的是赵太淑仪。‘照顾’的意思就更明显了,让陛下将钟瑶安排住在宫中,目的不言而喻。
碧婵是消息达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事儿,气得眉毛倒竖脸色铁青,“当初赵太淑仪那封号还是我们娘娘问陛下求来的,她能在这宫中安稳度日,那都是我们娘娘给的恩典。她居然恩将仇报,伙同娘家送人进来勾引陛下。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迟早被雷劈!”
李嬷嬷也不高兴,但她稳重些,道:“你小声点,别给娘娘听见了。”
听不听见都不妨事,人只要住进宫来,步鸢迟早都得知道。
两人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生气愤怒,并无可奈何。
李嬷嬷刚说要约束好宫人,不许她们碎嘴,回头就看见皇后娘娘不知何时出来了,手里抱着个紫金浮雕手炉,身上裹着一件今秋陛下命人送来的白狐裘披风。许是披风太过厚重,显得她露出来的手腕白皙清瘦,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单薄纤弱。立在屋檐之下,眉目静婉如诗如画,美得让人心疼。
两人都同时变了脸色,慌忙上前。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奴婢扶您进去休息吧…”
步鸢摇摇头,平静道:“钟姑娘何时进宫?”
她表现得太过冷静,碧婵和李嬷嬷更为心慌。
“娘娘,陛下还未首肯,那姑娘未必就能进宫,您无需动气。”
李嬷嬷想安慰她,可这话说出来却没什么底气。
“动气?”步鸢向她投过去奇怪的眼神,“我为何要动气?”
碧婵和李嬷嬷面面相觑。
步鸢转身往里走,淡淡道:“阳陵侯是陛下的姨父,他的小女儿,便是陛下的表妹,自然也就是我的表妹。表妹入京,我和陛下自当好生照顾。”
秦止的母亲姓温,是秀女选进宫的,家世平平。以至于长子的太子之位,都险些旁落他人。为了稳固东宫地位,才奉旨迎了谢家女为侧妃。也正因如此,导致外戚过大,引发后面一系列的宫廷政变。温皇后有个同胞妹妹,小她将近十岁,靠着有个做皇后的姐姐嫁给了阳陵侯世子钟怀肃。当年秦止和谢家斗,这位姨父是出了大力的。秦止登基后,阳陵侯理所当然的成为他的心腹之臣。
赵家祖籍广阳,赵太淑仪的父亲任刺史,曾是阳陵侯下属。他的夫人,正是阳陵侯的亲妹妹。所以,赵太淑仪和钟瑶是表姐妹。
赵夫人早几个月就入京了,封后大典她还入宫朝拜过,中秋以及冬至都来请过安。探望女儿是假,实则是为送钟瑶入宫做准备。阳陵侯远在千里,只说女儿与表姐分离多年倍感思念故而入京探望,决口不提和秦止的表兄妹之情。既显得姐妹情深,又未表示出任何非分之念。于情于理,秦止都得答应。
这些关系,步鸢曾在皇后她们口中得知,当时只当是听故事。却不想兜兜转转,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世事变化,当真可笑。
“你们都下去吧,我这用不着伺候。”
她只需要安静一下就好。
碧婵想说什么,被李嬷嬷拉走了。
没多久,外头又响起了喧哗声。
步鸢眉头微皱,唤了碧婵进来,“外面发生了何事?”
碧婵脸色很难看,却不得如实禀报,“赵太淑仪来了。娘娘,您不想见她就不见,奴婢打发她走就是。什么人啊,假惺惺的做什么戏,猫哭耗子假慈悲…”
“让她进来吧。”
“娘娘…”
步鸢平静的看着她,碧婵替主子不平,却还是不得不遵从吩咐,冷着脸让赵太淑仪进来了。
“罪妇赵氏,拜见皇后娘娘。”
赵太淑仪一来就匍匐在地,行了个大礼。
步鸢一怔,将手炉放下,亲自弯腰去扶她。
“太淑仪无需如此大礼,快起来。”
赵太淑仪眼眶有些红,“罪妇当不起娘娘如此恩典…”她仍旧跪着,背却挺得笔直,“娘娘对罪妇有恩,罪妇万不敢忘。那钟家小女,罪妇从来就没见过。冬至那日母亲入宫探望,言语中诸多关切。罪妇虽觉异常,却也没想太多。今早母亲向宫里递了信儿,让我好好照顾钟姑娘。我这才得知,他们竟借着我的名义,要将钟姑娘送进宫来…”
碧婵听到这里已是火大,“你少在这推诿,娘娘素日里待你们这样好,你却背地里给娘娘捅刀子,你们赵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
步鸢轻斥一声,“碧婵。”
赵太淑仪满面苦涩,“碧婵姑娘说得对,赵家上下,确然没什么好人。”她深吸一口气,眼角细细泪光,道:“娘娘知道,我不过只是一个庶女。但娘娘不知,我的生母,其实是被我的父亲给抢入府的。她原本有丈夫,有儿子,夫妻恩爱,一家和睦。只因生得几分姿色,被我父亲抢夺入府做了妾…”
碧婵和李嬷嬷都满面诧异。
步鸢也颇意外。
赵太淑仪顿了顿,继续道:“父亲拿她的丈夫和儿子逼迫,她不得已生下我,后来死于内宅夺宠,我在赵府,说是主子,实际上…”后面的话她没说,神色却已道尽其间凄楚,“选秀之时,我本还有个大我一个月的嫡姐符合秀女条件,但母亲不愿让她入宫,便用我替换上。这些年,我几乎从未与娘家有过书信往来。这次我也是毫不知情,请娘娘明鉴。”
她没说赵夫人为何不愿让自己的嫡女进宫来享荣华,想来大底另有隐情。
步鸢没问,只说了六个字。
“我知道,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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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秦止过来,步鸢依旧笑盈盈的上前伺候。
秦止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痕迹,叹了声,牵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生气了?”
步鸢身边的人口风紧,不会露出什么端倪来,但今日赵太淑仪来过,自会有人去向他禀报。剩下的,还用得着问么?
“没有。”
“当真?”
秦止一手抬起她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道:“珠珠,你撒谎的时候习惯垂着眼不敢看人,手指会下意识搅在一起。你的肢体反应告诉我,你在撒谎。”
步鸢立马松了手,又反应过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干脆不装了,气道:“陛下今日是特意过来告诉妾您有多明察秋毫的么?若如此,就请陛下治妾欺君之罪罢……”
她说着就要跪,却被秦止直接搂入了怀中。
“怎的近来脾气越发见长了?”
步鸢一手抵着他胸口,心里忽然就有些委屈,偏开头闷闷道:“妾向来如此,天生做不来温柔贤惠的好女人,就是这么个烂脾气,陛下若不喜欢,自去求你的知己红颜去…”
话一出口,步鸢就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满含酸涩的语气,可不正坐实了此地无银?她咬着唇,心中越发委屈。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帝王心怀天下,绝不耽于儿女情长,她一早就知道,所以并未奢求。
他做他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她做她温柔贤惠的一国之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喜欢她,她知道。可他不能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他迟早会纳妃,这后宫迟早会住满莺莺燕燕。他会一个个的召幸,和她们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生儿育女。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后,她不能嫉妒不能在意,更甚至还要宽厚大度的帮他打理好后宫,诸事妥帖,方得周全。
本来她觉得她能做得到。
大约是这几个月来秦止对她太好,她未经情爱,慌张失措受宠若惊,难免心生触动,渐至沉迷。
若秦止只是个普通人,对自己的丈夫动心,于夫妻相处之道而言,是锦上添花。
然而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这情,便成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钟家姑娘,就像是横梗在她心头上的刺。
她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开始在意。
此时此刻,她终于能够切身体会当初皇后娘娘和淑妃的心情。
明明是男人主动招惹,最后满心创伤的,却是痴傻的可怜女人。
或者怪她不争气。
德妃娘娘明明一再嘱咐提醒她,帝王是没有真心的,可她还是掉入了他的温柔陷阱之中。
自怨自艾,顾影自怜。
秦止将她的头转过来,看见她满目泪光,楚楚可怜,一如初见。
他凑过去吻她眼角。
步鸢赌气的转过头,不给他亲。
恃宠而骄,无理取闹。
这几乎是大众默认的女性特权,彼此心照不宣。
秦止也不气馁,就着她的耳鬓细细的吻,轻微的叹息中夹杂着些许愉悦。
“我既盼着你吃醋,又不愿你不开心,更怕你生气不理我。”
步鸢伏在他肩头上,眼泪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簌簌而落。
兴许这也是男人的通病。嘴上要求女人大度宽容,骨子里又自得于女人为他们争风吃醋。
德妃娘娘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以后都不要喜欢他了。
刚在心里下了这番决定,男人就松开他,捧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道:“为什么不来问我,却要相信别人的闲言碎语?”
哪里是闲言碎语,分明就是事实。
步鸢满眼控诉。
秦止又去亲她的眼睛,这次她没躲,任由他为所欲为,直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再未流出新的泪水,秦止才道:“我没有要纳妃。”
他一直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步鸢不吭声。
阳陵侯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钟瑶是肯定要住进宫里来的。一个未出阁的闺秀,住进后宫,本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认可。
见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秦止又好笑又好气,道:“你就从不肯信我,否则岂会听风就是雨,甚至不肯听我解释就给我定了罪名。”
明明他对她说过,不会纳妃。
她却从没放在心上,更或者压根儿只当他胡言乱语哄骗她。
“我没想过纳妃,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他再次保证,一字一句如同发誓。
步鸢呆了呆,然后哭道:“你骗我,你又骗我,你侄儿骗了方姐姐,骗了淑妃娘娘,骗了谢明玉,骗了孙美人,你又来骗我,你们男人都一样,都是大骗子…”
她说过,她一无所有,只会依靠他人而活。
了解她的身世和经历,再加上这几个月的相处后,秦止知道,她其实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看着温温柔柔对谁都好脾气,却不肯轻易相信人,而且相当敏感。
秦止任由她闹,等她发泄完,才道:“我没骗你。”
“你仔细想想,相识至今,我可有对你说过一句谎言?”
他握着她的肩,道:“我喜欢你,敬你,爱你,一生一世都会呵护你照顾你。”
这样的话,他从未说过。
步鸢脸上泪痕犹在,此时却震惊的忘记了反应。
秦止继续道:“我说的,字字真心,绝无虚言。”
步鸢仍旧呆呆的,眼睫上的泪水滴答落下,在这一刻的寂静中尤为突兀。
长得好看的男人最会骗人,因为那张脸本身就具备欺骗性,让人沉迷其中,不自觉的放下戒备,落入他编制好的温柔陷阱之中。
弥足深陷,不可自拔。
步鸢低下头,拒绝去看那张俊逸得过分的脸。
秦止却不容她回避,重新挑起她的下巴。
“听清楚了?”
步鸢退无可退,被迫与她目光相对,将他眼中的情意看得分明。
她心里又慌又乱,从地狱跃上天堂的甜蜜仍旧如坠梦中。
美好却不真实。
“可是…”
“没有可是。”
秦止强势截断她的胡思乱想,“君无戏言。朕的承诺,永远都有效。”
他摆出帝王威仪,反而更容易让她相信。
步鸢终究没能绷住,扑进他怀里,颤声道:“你要说到做到…”
秦止拥着她,郑重保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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