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业!
步鸢平安生产已让钟瑶不快, 听了这个名字,更是让她气得浑身发抖。
父亲在外领兵退敌,守卫漠北, 表哥却将江山大业许给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钟瑶又气又恨,恨得想哭。
赵太淑仪却道:“再等等。”
等等等,她已经快要被嫉妒的火焰焚烧殆尽,还要等!
她目光怨毒,赵太淑仪却仍旧平静。
“最迟一个月, 北凉定然退兵,姑父领首功, 陛下必有嘉奖。我估计, 陛下应该会在大军还朝之日, 给大皇子举办百日宴,来个双喜临门。”
什么双喜临门。
秦业那个小贱种分明就是钟家的挡路石。
钟瑶到底还年轻, 在家又是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不如赵太淑仪经事儿多, 十分的沉不住气。可在这宫里,赵太淑仪不帮她, 她便孤立无援。
她寻思着其实赵太淑仪说得也没错, 表哥这么漠视她, 不过就是因为父亲没在京城。等父亲彻底击退北凉,荣耀回京,表哥必然会对她予以加封。
未央宫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迟早得给她让路。
‘鸠占鹊巢’的女人正在坐月子, 两耳不闻窗外事,皇长子的名字却在前朝引起了一阵热议。
当初册封皇后的时候颇有些风波,谁知皇后第二年就生下皇长子。许多大臣联想到先帝登基四载,后宫妃子也不算少,却偏偏没能留下一个子嗣。
包括还是先帝容妃的当今皇后。
中宫嫡子,又取了这个名字,陛下心意为何,已不言而喻。
快过年了,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将那些高低错落的屋檐楼脊覆盖,一眼看过去白茫茫恍如琉璃世界,瞧着倒是分外美丽。
宋婉柔关上窗子,仰头倒在美人榻上,吃着刚出炉的绿豆糕,语气轻快。
“秦业,啧,这名字,皇帝是有意让皇长子继位啊。等收拾了钟家,估计就得立太子了。阿鸢在宫里的地位,算是稳了。”
方从雪脸上也挂着笑容,“只是某些人美梦破碎,怕是要兵行险招。”
宋婉柔嗤一声。
“那不更好?直接送把柄给皇帝抓,倒是省得许多麻烦。”
方从雪笑笑,又道:“听说前线战事告停了,阳陵侯骁勇,攻下北凉十五座城,北凉终于退兵。你大哥和你那未婚夫也要回京了,你明年就得出嫁吧,你母亲怎么还容许你出门?”
“哪能呢?我娘满脑子的三从四德,恨不能天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我,大约我溜的次数多了,她渐渐摸索出一些门道来。多亏了我三哥帮忙,她没能在门口堵住我,就不会派人把我抓回去,否则我多没面子?”
说到这她停了停,看了眼垂眸浅笑的方从雪,微微蹙眉。
她三哥向来话不多,御史台那边虽谈不上公务繁忙,但也不是天天闲得有时间出门晃悠。她三哥那个人又爱端着,随时保持一副矜贵君子风度,就算偶尔来一品居,顶多也就是借机看方从雪一眼。让他主动搭话吧,一来不大可能,二来也显得有些轻浮。三哥一肚子封建保守教条,‘调戏’姑娘的荒唐事他怎么做得来?
所以她频频来一品居,呆得久了,她娘就得让她三哥来接她。
情分都是处出来的。
方从雪天天窝在这茶楼里,在京城也没其他朋友,甚少出门。跟她三哥接触得多了,也就自然而然的熟悉起来。很多事情,都能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中,达到非同寻常的效果。
“发什么呆呢?”
宋婉柔回神,思索一会儿,问道:“那你自己呢?”
“什么?”
方从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自己。”
宋婉柔坐起来,神色难得的认真,“去年你拨了发髻,我以为那代表你打算重新开始。”
方从雪笑意微敛,一时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婉柔上半身微微前倾,道:“阿雪,咱们几个都是从东宫一路走过来的,你和圆圆的性子我也算了解个□□分。她跟我说要去南疆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无非就是追忆往昔,然后彻底抛却。不过皇帝不做人,偏把步桓也弄去了南疆…算了,暂时不说她,我就说你。秦琰那个王八蛋作孽太多迟早不得好死,但你不一样,你才二十出头,大好年华,未来还有无数可能,干嘛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这四四方方的茶楼里?皇宫都没困住咱们,更何况这小小茶楼?我知道你是想走出来的,既然决定了,就别磨磨唧唧犹犹豫豫,干脆点。不就是个男人,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比如…”
比如我三哥。
她险些就把这话说出来了,但同时又意识到还不是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她贸然戳破这层窗户纸,很有可能让方从雪产生抵触心理,以后没准儿都不乐意见她三哥,那不是得不偿失?
方从雪沉默了好一会儿,侧眸看着雕花窗户,道:“从前我被他伤得深,在深宫里别无选择,也没想过这辈子还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刚出宫那会儿,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后来见了这茶楼里的喧嚣热闹,突然就想体验一把。从前我不曾体会过的,都想去尝试一遍。但后来我发现,有些事,在特定的时段才最有意义,迟了哪怕一天,一个时辰,心情便截然不同。我小时候喜欢烟花,羡慕妹妹可以放肆的笑。这些年里我看过无数烟花,也尽情的嬉笑怒骂过,我以为我会很快活…”
窗户关得太紧,屋子里有些闷。
她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就站在风口,任风打在自己身上,许久才道:“我发现那些好像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前十四年我按照别人给我定的标准,将自己活成没有灵魂的木偶。遇到秦琰后,他给了我不曾有过的温暖,让我觉得我是值得被在意的。”她微微仰着头,手指顺着窗户上的雕花轻轻摩挲,像是在抚摸那些斑驳带血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在乎,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然后我就在想,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母亲早早离我而去,父亲的宠爱从来不属于我,丈夫的深情也是别人的。我好像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被抛弃的那个。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我想要的,是一个归宿。不再看着别人上慈下孝,而自己顾影自怜。不再看着别人情深似海,自己孤枕难眠。不再看着别人欢声笑语,自己形单影只。在这里,这座茶楼,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不会有人嫌我多余,也不会有人对我颐指气使,对我评头论足。抛却那些束缚,我只想活成我自己。我不想再期待或者依赖任何人。”
她转过身来,脸上笑容微微。
“我并没有要一棵树上吊死,只是有些事情看开了,随缘就好。”
听到最后那四个字,宋婉柔挑了挑眉。
“也就是说,如果有男人愿意给你归宿,你也会考虑接受咯?”
方从雪想了想,“坦白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我现在是寡妇。我做过一年多康王妃,做了半年太子妃,这京中还是很多人认识我的。我不出门,其实也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麻烦…”
“寡妇怎么了?”
她没说完就被宋婉柔打断,慷慨激昂道:“寡妇就不是人了?寡妇就不能再嫁了?秦琰那个狗东西眼瞎不识金镶玉,咱们干吗要为他守节?我不都还得奉旨嫁人吗?你凭什么不可以?”
宋婉柔发现自己之前想差了,她以为只要她三哥肯用心,迟早能感化方从雪,但她确实没站在方从雪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方从雪的身份,其实很尴尬。
亲人是指望不上的,她在京城就是一个人,除了一个嬷嬷两个丫鬟,就剩下这座茶楼。
对于她来说,这座茶楼就是她的避风港,也是她的栖身之地。她曾是秦琰的妻,外人不知道秦琰断袖,只知她是嫁过人的,还是先帝的女人,心里难免轻视。
不像她,就算在外人眼里没什么名节可言,可她还有庞大家族做靠山。即便没有皇帝赐婚,靠着她爹她叔她哥,她还能政治联姻。
所以在方从雪眼里,是不会有好男人愿意接纳她这个寡妇。就算肯接纳,她也会担心在夫家会受歧视。毕竟,她没有可依靠的娘家。
得给她把心态扭转过来。
于是宋婉柔道:“阿雪,你听我的,别妄自菲薄。你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多少好男儿都排着队等着娶你。那些看不上你的,是他们眼瞎,并不是你不好。”
她这话说得诚心,方从雪看着她却忍不住笑道:“我记得以前在宫中,某人时常把‘男人都是渣’挂在嘴边。”
宋婉柔卡了一下壳。
当初说得痛快,偏这一年多来频频遭受现世报,还带连贯性的。
郁闷了须臾,她重振旗鼓,道:“也有例外啊,我大哥对我嫂子就挺好。阿鸢不是说她父母也是很恩爱吗,还有皇上,对阿鸢多好啊,一年多了也没见他纳妃。我觉得从前大约是我太武断,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千万别放心上。”
要是因为这个阻碍了她三哥的幸福,她不成罪人了?
为了她三哥,她也得昧着良心把那些‘经验之谈’给全数收回,再接再厉道:“千万别因为渣男眼瞎而否定你自己。你看你,既美丽有温柔,既贤惠又体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人。我要是男人,绝对二话不说就把你娶回家,当菩萨供着。”
方从雪又被她这话给逗笑了。
“哎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宋婉柔之前觉得捅破那层窗户纸可能对她三哥不利,现在却觉得,兴许让她知晓她也是能值得被人爱的,会让她增长点自信,也是她直接道:“你觉得我三哥怎么样?”
“嗯?”
方从雪正笑着,冷不防听到她这话,有点懵。
“我三哥。”
宋婉柔一字一句道:“宋晗,跟我同父同母,今年二十二,没娶妻没纳妾,虽然有些古板迂腐,但品行端正洁身自好,绝不是那等拈花惹草的浪荡子。他喜欢你,特别喜欢,偷偷关注你很久了。”
方从雪:“!!!”
宋婉柔盯着她的眼睛,说:“他想娶你。”
一股冷风灌进来,将方从雪吹醒,大脑里仍旧是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去关窗。却在不经意间低头,看见底下停着一辆马车。车窗一角被人从里面掀开,车内那人正好微微抬眸往上看。
两人目光相撞,都是一怔。
啪嗒--
方从雪慌乱的关上窗,转过身来,背抵着雕花窗,脑子里却还浮现着那双眼睛。
心跳忽然加快。
宋婉柔一脸莫名的盯着她。
“怎么了?外头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么慌张?”
她说着就要起身去看。
方从雪莫名不想让她看见楼下的宋晗,若无其事道:“没事,就是刚才突然一阵风吹进来,太冷了。”
宋婉柔目光从她面上划过,最后落在她下意识弯曲的手指上。
哟呵,姐妹不老实哦。
她没戳穿,而是配合的点点头,“这天是太冷,我坐着都还觉得有点凉飕飕的。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了,再晚我娘估计又要让我三哥来接我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的瞥了方从雪一眼,对方已然恢复冷静,手指却曲了一下。
宋婉柔露出个了然的笑,下了楼以后果然见她三哥的马车就停在街旁。
“三哥,你今天来得巧哦。”
宋晗在她出来之前就已回神,“嗯?”
“装,继续装!”宋婉柔哼哼两声,道:“老实说吧,你刚才是不是偷看阿雪来着?”
宋晗:“…”
他放下车帘,“回家。”
语气硬邦邦的。
宋婉柔撇撇嘴,装模作样的把披风的带子重新系了一遍,漫不经心道:“我刚跟阿雪说你想娶她--”
话音未落,方才才落下的车帘猛然被撩开,露出宋晗那张清隽却有些僵硬的脸。
她三哥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鲜少这样失态,眼底还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和微微期许,明显在等着下文。
宋婉柔偏不说,带子系好了,她转身直接上了马车。
“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吃饭了。”
宋晗:“…”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略微无奈的唤了声,“阿婉。”
哟呵,这么着急,看来是情根深种了啊。
啧啧。
宋婉柔胃口吊足了,也不打算继续捉弄他,掀开车帘,微笑道:“三哥,这是在大街上哎,你确定要在这与我讨论这个问题?”
宋晗眉心微蹙,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婆娑着,然后又抬头看了眼楼上禁闭的窗户。等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再次放下车帘。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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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长得特别快,秦业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脸上皱巴巴的还有些丑。不到一个月,脸蛋就光滑如剥了壳的鸡蛋,眼睛亮晶晶的漂亮极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一样,跟他母后一样。
秦止爱屋及乌,到了未央宫就从奶娘手中接过儿子,自己亲自抱。
男娃爱笑,看见他父皇就笑得更开心,咯咯的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步鸢还坐着月子,天气又冷,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太医说过,女人月子里不能受寒,否则容易落下病根。她养得精细,恢复得也很好,脸色红润,做了母亲后,甚至更为柔媚。因为怀孕而微胖的身材,倒是奇迹般的在缩水,为此秦止还颇有些担心。
“天天都在进补,怎么反倒是瘦了?”
步鸢好笑道:“之前是怀孕才胖的,现在不过就是恢复过来而已,我从前就这模样,难道陛下这么快就忘了?”
“怎么会?”
秦止将孩子递给她,指着儿子胖乎乎的脸蛋,“业儿都比你脸上肉多。”
步鸢宝贝似的摸摸儿子的脸,“小孩子正长身体嘛,阿棠刚出生那会儿,胃口比他还好,半岁的时候都长出了双下巴。”
她经常说起她弟弟,却很少提起自己的幼年。
秦止看着她温柔的眉眼,语气也轻柔下来,“你小时候呢,是胖是瘦?”
步鸢回忆了一下,“我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有五斤多呢。她说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一出生就哭,我不哭不闹,很安静。我爹一抱我,我就笑。她说会笑的孩子,必将一生顺遂,不会吃苦。”
说到这她语气轻了几分,“我爹就说,‘我们的掌上明珠,当然不会吃苦’。”
‘掌上明珠’四个字,难免让她又想起早逝的父母,眼神暗了暗。
秦止将她和孩子一块儿搂住,道:“你也是我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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