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西洲

    这夜两人相谈甚欢。早在白天,皇帝已命人为周逊在偏殿中收拾好了屋子,周逊在此睡下即可。他睡偏殿、皇帝睡主殿。

    然而在旁人看来,便是皇帝再度宿在了周逊这里。

    深夜,宫中传来一声巨响。

    “皇上,”第二天一早,两人用早膳时小邓子回报道,“钟粹宫那边拿来了修建的单子。”

    “钟粹宫?”

    “回皇上,是赵贵妃所居的宫殿。”

    皇帝愣了愣,停下筷子:“他怎么好意思……不,他要修建什么?你确定是修建,不是讨要古董珠宝?”

    小邓子道:“回皇上的话,修柱子。”

    皇帝:“柱子??”

    小邓子道:“皇上,昨夜赵贵妃听闻您宿在周公子这里,回去后就气得砸断了一根柱子。”

    皇帝:………………………………

    “得找个由头。”周逊听见皇帝飘忽的声音,“发泄一下他过剩的精力。”

    他的表情呆呆的,看着像是被雷劈了一遭。周逊觉得他这个表情挺好玩的。

    “就你幸灾乐祸。”皇帝对他道。

    周逊:?

    “有吗?”

    皇帝:“我感觉你心里在笑我……朋友有难不为之担忧,还笑,这是真正的好朋友该做的事情吗?”

    周逊:……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开玩笑,周逊于是喝了口茶,掩盖住自己忍不住抽动的嘴角。

    早膳后,皇帝照例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御书房——且带上周逊。小李子见皇帝如此勤政,非常有眼色地将原定今日原定的宫里戏班子的演出推迟延后。

    “把木兰香点上。”皇帝对小李子道,接着,他又命人搬来“沙发”,“你坐。”

    周逊也不推拒,施施然坐下。

    书桌上照例是许多奏折,对于朝中之事,事无巨细,皇帝都要亲自批一顿。皇帝将奏折搬过来,对周逊道:“现在对朝廷里还不够了解,等找到绝对可用的人、把监督机制建立好后,我这儿事情就能少许多了。”

    周逊点了点头。

    皇帝批折子,周逊便替他将奏折分成几类,分门别类的排好、并以短时间写好备注。皇帝对周逊似乎极为信任,无论大事小事,都要问过他一遍、才做决定。

    皇帝连续在几本拍马屁的奏折上写完“已阅”二字后,终于烦躁得打了个哈欠。周逊看他这样,于是道:“既然批语都是一样的,皇上不妨试试简便些的法子。”

    “什么法子?”皇帝愣了愣,在和周逊对视间眼前一亮,“有道理!”

    下午,小李子端来了新刻的四个印章。皇帝握着印章,开始“唰唰”地盖章。

    四个印章上分别刻着“已阅”“已移交有关部门处理”“很可,陆陆陆”和一个……

    诡异的人脸。

    这个人脸似乎在笑,笑容间却满是尖刻与嘲讽,眉目间透漏着三分不屑三分冷淡、两分傲慢两分看破红尘。

    周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在一本歌功颂德、拍马屁无所不用其极的奏折上按下了这个表情。

    周逊:“这个表情是……”

    皇帝:“黄豆微笑。”

    至于那些被打上了“已移交有关部门”处理的折子,皇帝全部拿来与周逊讨论了一番。周逊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有关部门”。

    他不明白皇帝为何对自己如此信任,然而他已经下定决心。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士为知己者死。

    “喏,这本。”皇帝将其中一本折子递给他,“西洲疫病。”

    西洲地处景朝边陲地区,与大凉相邻。西洲中人多为牧民,靠畜牧为生。畜牧业发达,农业、商业、手工业不发达。西洲居民多迷信当地大巫,文化水平较低、文字普及度也不高。他们生活作风不太好,也没有什么良好的卫生习惯。

    西洲的信息在周逊的脑海里闪过,他接过折子。

    折子上是熟悉的字迹。

    ——周采的字迹。

    西洲气候湿热,兼多树林、沼泽,每至春夏时节,便是疫病的高发期。周采上这道折子便是为了请皇上派遣更多医生前往西洲,开设医馆治病救人。

    周逊依稀记得一年前西洲便有过这一遭。当时周采也是上书,请皇帝派遣太医前往西洲,并斥巨资设置了大大小小的医馆。

    他能知道这件事,自然是王爷向他提起的。王爷无不感慨地说:“阿采当真是心善,朝堂上谈及西洲人时,数次哽咽。反观那太医院中的太医,平时拿着皇家俸禄,临到需要时便一个个推三阻四,不肯过去。”

    周逊记得那时是一个秋天,他在旁边冷笑一声道:“周采若是真的心善,他自己怎么不领队去西洲?”

    “你!”

    “只教别人去,流几滴猫尿,动动嘴皮子的善良,谁也能做到。”

    王爷阴鸷地看着周逊,周逊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怎么,又要把我打一顿吗?”

    “你若是有你哥哥一半的柔和善良,罢了。”

    王爷拂袖而去,周逊记得,那似乎是他刚入府不久后的事。

    那时他刚用瓷器碎片割了脉,被太医救回来,没死成。王爷那次来找他,本是为了求和。

    然而既然最初便是错的,于周逊而言,就没有“和”的道理。

    ……既然不过一年前便派过太医去西洲,怎么一年后又要派?

    皇帝对周采的这封折子似乎很满意,上面盖了“很可,陆陆陆”的印章。

    “我记得不过一年前,皇帝便依照这个法子开设过医馆、派遣过太医。”周逊道,“怎么不过一年西洲有出了问题?”

    “嗯?”皇帝愣了愣,“这时疫不就是每年一次的吗?既然今年又发了,便再派些人去便是了?”

    “皇上,何太医到了。”

    小李子从外间进来,对着皇帝道。

    原是每日太医把平安脉的时候到了。

    “何太医?”皇帝愣了一下,“昨日不是姚御医吗?”

    姚太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医术不错,为人慢慢吞吞,深谙宫中生存之道。小李子道:“昨日姚御医回府时惊了马。姚御医在马车里跌了一跤,腰扭了,因此今日来诊平安脉的是何太医。”

    “皇上,何太医两年前进太医院,虽然资历浅了些,但医术可相当精湛。”

    皇帝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何太医到——”

    身着深黛色长袍的男子进了御书房。他看起来二十余岁,眉目中还有一股蓬勃之气。

    何太医替皇帝把了脉。皇帝又说:“你替他也把把。”

    他,自然指的是周逊。

    周逊的右手腕上,还横亘着那条割腕时的疤痕。疤痕已经很淡,过个一年半载便会消失,但即使是淡淡的印记,何太医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何太医替他把脉,皇帝原本在抓着一根毛笔在转,眼睛盯到周逊手腕上的疤痕时,便顿住了。

    周逊的手腕玉白,很凉,偏偏有浅浅的红色的疤,很细,刚极易折。

    “啪!”

    “皇上!”

    “朕没事,没事……”皇帝用袖子擦了擦那只“biaji”一声打到他的脸上的笔在他的脸颊上留下的墨迹,默默地将脱手的笔放进了笔架上。

    “皇上……”小李子在旁边小声道。

    皇帝:“嗯?”

    小李子:“那个格子里,已经放了笔了。”

    他瞅着皇帝像是丢了魂似的,不断把毛笔往已经有笔的格子里插。

    皇帝:……

    “就你话多!”

    小李子缩着脖子不吭声。他听见皇帝轻轻地自言自语:“这痕迹……难道是我以前……拿红笔画的?可……原来我留下的痕迹,竟然也会留在转世的他身上吗?是我害他……”

    小李子:??

    何太医把完脉,皇帝问他:“逊先生身体可还安好?”

    “周公子思绪太多、忧虑过重,有亏空之态……”

    “那怎么办?!”

    “……然,微臣给他开几服药,熬着喝了,日后注意饮食,注意调养,过个三年五载也能恢复如初。”

    “靠!”皇帝摔了笔,“你一个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慢还打顿儿……”

    他说了几句,又估计是觉得自己这般发脾气很没道理,挠了挠头,又对小李子道:“端杯热水上来。”

    小李子:“热水?”

    皇帝:“多放红枣、枸杞,哦,他不爱吃苦的,给他多放点红糖。”

    周逊:“……皇上。”

    皇帝:“哦,顺便拿双筷子来,喝完了养生水,还能用筷子夹枣吃。”

    周逊:……

    小李子领命去熬养生热水。周逊被把完脉,便将自己的手腕收回了月白的袖子里。

    何太医在收拾医箱。周逊看着他,想……

    既然何太医是两年前进入太医院的,那么他对于一年前的事,应当知晓。

    周逊道:“何太医对去年西洲时疫之事可有了解?”

    何太医停住了动作,周逊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有过片刻扭曲。

    像是压制着怒气的扭曲。

    “我听闻去年太医院曾派出过两名德高望重的太医前往西洲,不知何太医对他们……”

    “去年的两位太医,一名是章始炎章御医,一名是邹谋邹太医。”

    “何太医对他们二位可有了解?”

    “章始炎章御医是臣的师父,艺术精湛,性格谦和;邹谋邹太医医术随不及章御医,但性格也是稳重随和。”

    “西洲时疫再起,不知这两位太医如今?”

    何太医的牙齿动了一下:“章御医……已经去世了?”

    “去世?”皇帝愣了,“可是因为时疫?”

    何太医犹豫了许久,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然而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若真是因为时疫,倒也算舍身成仁……”何太医低声道,“西洲的病人们不遵医嘱,不喝药,却去喝大巫烧的符水……因而去世。然而他们反过来却把此时怪在章御医的头上,和他发生了冲突……”

    “然后呢?”

    皇帝看向他。

    “然后章御医在争执中不慎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半个月后,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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