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色的药酒被盛在水晶杯里。数十个同样的水晶杯在桌上被叠成塔型, 在灯火下泛着粼粼的金光。
随之进来的还有许多服饰艳丽的姑娘们。她们或抱着琴、或抱着瑟、或手执着琵琶笛箫,眼波如烟,脉脉含情, 带着钩子般的眼神一个接一个地往皇帝的身上勾。
皇帝对她们的眼神视若无睹,在最后一个抱着棉布与药膏的小厮进来后, 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你过来。”
他从那人手中取来棉布药膏,连同一个盆子。在获得了这许多的东西后,他看向了正坐在他身边的周逊。
周逊
周逊看见皇帝盯着自己的脚踝许久,似乎在思索什么。一名穿着红色舞裙的女子从塔上端来一杯药酒, 翩翩向他走来。其余几个端起酒的女子瞧见此人捷足先登, 忍不住咬碎了一口银牙。
“爷,”那女子娇声道, “奴家敬爷这杯酒”
“你来得正好。”皇帝见她来了, 摆摆手道。
在女子露出更加柔媚的笑容前, 皇帝道“把这杯酒倒进这个盆里。”
女子
皇帝不耐烦道“哎呀,别往我身上撞了,赶紧的。站不稳就别穿这么高跟的鞋。”
女子
女子噎了一下, 默默地把酒倒进了盆子里。皇帝把棉布浸在酒里,发现液体深度不够, 于是对其他几个端着酒杯的女子道“你们也赶紧过来。”
几个女子
十几杯酒下去, 棉布总算能被药酒泡透了。皇帝把染满酒的棉布从盆子里捞出来, 研究了一下, 然后
皇帝显然是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处的样子, 却似乎仍旧在研究那块棉布, 像是要将每一条纤维都研究透顶似的。周逊见他这样,有些无奈。
还是他自己来吧。他想。
“皇容”
他险些叫出了“皇上”二字,好在声音发出到一半时,他便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绝不能在这里暴露皇帝的名字
“阿泫。”好半天,他才极小声地叫出了这个称呼,“我我自己来吧。”
阿泫。
然而皇帝却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好半天,他才像是惊了一样地抬起头来“哦,哦,你在叫我”
周逊
他忽然意识到,皇帝的本名并非容泫。他毕竟不是当世之人,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有极快的反应。
皇帝的本名并非容泫那皇帝的真名又是什么呢
他在来这里时,在天上是什么样的人,每日又是干着什么样的事呢
他在那个世界里也是对任何人都这么好么又或者在那个世界里,他会不会身边也有一个人,他待他,就如同待他一样
周逊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忽然之间,之前与沈还琚相谈时,被他忽略了的一句话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和理想主义者相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相爱
沈还琚说的,是相爱。
方才在沈还琚说出这句话时,周逊并没有辩驳。一则是沈还琚的声音不够清晰,二则是那一刻,他居然不想辩驳。就像是那一刻他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他为什么没有反驳
周逊怔在榻上,一时间居然觉得很惊惧他惊惧的不是沈还琚,不是那段话,而是他自己
他怎么能,不反驳那句话
可皇帝皇帝这样的人,他只把自己当做朋友若是让皇帝知道这段话,他又会怎么想他
“我这我有点,我没啥经验”皇帝却仿佛对他的心思无知无觉似的,还在摸着自己的鼻子,“你让我再想想”
“不必想了。”周逊道,“我自己来就是了。”
他抓过皇帝手上的棉布,手势近乎逃亡般的慌乱。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皇帝似乎被他这个动作所惊住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失态的时候。
可这一刻他顾不得皇上了,他的心里全是波涛,全是海浪。
他替自己上着药,耳边传来吹拉弹唱的声音,原来是姑娘们在演奏。而后,又是皇帝的声音“周周逊”
周逊心里乱糟糟的,他没有回答。
他听见皇帝叫了他两声,然后又是皇帝对旁边姑娘们的声音“别弹了别弹了都出去吧”
“公子,奴家在这儿弹奏,也是为了替公子们在上药时解闷啊”
“我这是给人上药又不是给人抬棺你们这一伙吹拉弹唱的是要做什么还拉二胡要不要给你们整个唢呐来吹百鸟朝凤啊这会儿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别吵了,都出去。”
他这话说得坚决。而后,是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姑娘撇撇嘴、带着满脸不甘离开了这个隔间。
原本满满当当的隔间里又只剩下了周逊和皇帝两人,空气里只有暖梨香绵延浓郁的香气。周逊低着头,安静地替自己包扎。
他的动作很娴熟,堪称是得心应手,像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受的伤应该如何处理他知道皇帝正看着自己,表情间或许也会有对他如此熟练的惊讶。
皇帝果然开口了。周逊听见皇帝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周逊低着头没说话,他脑子乱乱的,像是一堆毛线。然后他又听见皇帝道“靠,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有点诡异我、我就是想,你看起来很手熟以前你学过医,后来才弃医从文这个也有点怪怪的,总之就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厉害啊”
皇帝在没话找话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的安静让他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无聊。他想同自己搭话。
“无他,手熟尔。”周逊没停下自己的动作,他道,“以前经常给自己包扎,习惯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皇帝许久没有说话。最终他又听见皇帝说“你以前家里很穷哦,我不是这个意思,靠,我怎么老说错话”
周逊摇摇头。
不可否认,在包扎脚腕时他的确想起了曾经的一些事一些让他心情低沉的事。然而他也意识到如今皇帝在问他,在同他交流他不想让皇帝忧心,就如同拿自己的不幸去惩罚他人。
“我小的时候,受了伤,如果要请医师来诊治后宅是由周夫人管理的,要经过她那里,不太方便。”他简明扼要地道。
皇帝“哦她对你很不好”
“当然,她到底是面上的嫡母,做事不好不大方。我真要请医生时,也不怕经过她这一手,是天经地义的事。”周逊笑了笑,“主要是怕我娘担心。”
“我娘她是个很温柔、很懦弱的女人,平生最怕替人添麻烦。她害怕请医生会使我同夫人闹脾气,因此就学了些医术虽然也只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她偷偷摸摸地自己给我处理。听说她少年时脾气也是很骄纵的,后来却变成这样的不敢打扰旁人的性子。”周逊道,“我不喜欢她给我处理。”
皇帝问他“你母亲她技术不太好,会弄疼你”
周逊摇摇头。
“我不怕她弄疼我,”他简明扼要地回答,“我怕她哭。”
他从来不怕被自己所爱的人给弄疼。
小时候,他还在周府时,免不了会有些磕碰,有时候是自己摔了,有时候是和旁人。
周家人总觉得孩子们之间的磕碰是小事发生在他身上的磕碰,更是小事。当然,周采同他不同,他身上若被磕着碰着了,即使只是一个被假山划破的小小伤口,也是能让府中鸡飞狗跳、追究看护不利的人的重则的大事。
周逊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他只是一个庶子。
可庶子被欺负得受了伤时也会疼。最初他还不够懂事时,会哭着去找他的娘亲他的娘亲总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捧着一卷书看,又或者看着天边的暮色发呆。见他哭着回来了,娘亲会扔下手里的一切活计,匆匆地向他跑来,找来药酒棉布替他包扎、又或者涂药。
娘亲的手柔软而温暖,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泪,却滚烫而潮湿。眼泪落在掌心上只是很小的一点重量,幼时的周逊将它看在眼里,却感觉比挨了先生的藤条还疼。
周逊不想看见娘亲的眼泪,后来他受了伤也不再带伤回院子里去,只靠着自己给自己疗伤,平日里穿衣也时刻注意挡住。他久病成医,如今给自己包扎起来也格外熟练。
“周逊”
皇帝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点迟疑。
一点他很少有的迟疑。
“怎么了”周逊问他。
皇帝沉默了很久。
“你现在,有没有哭”他听见皇帝小心翼翼的声音,“我现在可以把你的面具摘掉吗”
他的声音向来是爽朗和大大咧咧,何曾这么小心翼翼过。
周逊
“我想替你包扎着试试看,你告诉我该怎么包,我来帮你。”他听见皇帝这样说着,声音和他素日里的不同,温柔而迟缓,“我虽然不会,但你告诉我,我就能学,我上学时成绩可好了,一点就通,一说就会你别”
你别,一个人啦。
皇帝隔了好久也没有听见周逊的回应。他就连自己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双腿蜷起,将脸埋在了膝盖里。
他看起来像是很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又像是想把自己缩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后来听见的,把自己埋在膝盖里的周逊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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