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同尘被江随云领进悯人殿的时候,正好跟主位上的一个年轻男子看了个对眼,那人穿着一身暗青色道袍,面如冠玉,不怒自威,只略带好奇地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江随云身上,露出一个温雅和煦的微笑:“随云来了,快进来坐。”
江随云冲他点点头,叫了声师兄,便自行坐到了他右手边第一位。
原来这就是四大宗门之首玉衡宗的掌舵人,江随云的掌门师兄魏兰亭。
魏兰亭左手边,一个中年胖子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犬子郑旭一向勤奋好学,温良有礼,甚少与人发生冲突,此次前往蜃楼海市,乃是听说空桑真人寿诞将至,他虽未正式拜入真人门下,却也满腔孝心,听说鲛人血可延年益寿,增进修为,便满心欢喜前去竞拍,哪成想竟招惹了清渊仙尊心仪的美人。”
江随云无动于衷地听着他搬弄是非,招招手让司同尘坐到他身边,捞起他一缕漂亮的银色长发,顺手编成了一条小辫子。
魏兰亭瞧见,看向司同尘的目光里,登时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司同尘毕竟在蜃楼里待了大半年,对这种带着玩味和探究的目光非常敏感,他毫不避忌地回视过去,忽然微微勾起唇角,一歪头,撒娇似地把脸贴到了江随云掌心里,这才半侧过头,冲魏兰亭露出了一个邪气的微笑。
魏兰亭:“……”
江随云却没注意到这一番暗潮汹涌,察觉到司同尘的动作便问:“怎么了?”
司同尘:“只是忽然想靠师尊近一些。”
江随云还以为他是听了这胖子的话,回忆起了蜃楼里那些不堪的往事,一时间又无奈又心疼,索性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司同尘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他心无旁骛,自觉跟抱一只小猫小狗差不多,殊不知这一番动作落到殿中另外三人眼里,却是各有一番别样滋味。
胖子郑琼只觉得这是对方赤 / 裸裸的威胁和挑衅,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怒意,可此处毕竟是玉衡宗的地盘,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继续唱作俱佳地表演:“原本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敢跟清渊仙尊作对,可那孩子傻啊!只想着要把鲛人买下来孝敬未来的师尊,哪知道这么做会得罪清渊仙尊!”
“他这般不懂事,仙尊作为他的长辈,教训教训也是应该的。”郑琼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图穷匕见,“可仙尊您下手未免也太狠毒了,犬子气海被活生生震碎,灵脉尽断,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修习仙道,这一生算是彻底毁了,就算犬子无知,抢了您的美人,碍了您的眼,可也罪不至此啊!”
他声泪俱下,颤颤巍巍地一摆手,身后的弟子立刻将一张竹床抬入殿中,一个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年轻人躺在上面,正是那日在蜃楼见过的锦衣公子。
司同尘一看到竹床上那张脸,霎时想起了当日大庭广众之下,他赤身裸体被人架在地上,像个畜生一样弓着腰任人采撷的丑态,浑身的肌肉倏地绷紧,脸色惨白,冷汗簌簌而下,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在玉衡宗大殿里发疯,不要跳起来把那张恶心的脸撕成碎片。
众人面前的茶水忽然沸腾起来,悯人殿中央的三清莲池里,水面无风自动,泛起一阵阵躁动的涟漪。
司同尘直勾勾地盯着那昏迷不醒的人,眼神阴沉如厉鬼,心里驴拉磨似地反复告诫自己:师尊说过掌握生杀之权的人,必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还有什么资格做清渊仙尊的弟子,不能……不能伤人,不能让师尊失望,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他……讨厌我。
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肩头按了一下,洁白的袍袖越过肩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他圈进了弥漫着清冷檀香气息的怀里,司同尘听到了江随云的声音。
“别怕,我在。”
这四个字像清雨一样浇熄了他心头沸腾的毒火,司同尘死死攥着江随云的衣袖,将那只手紧紧地压在心口上,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莲池的水面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魏兰亭叹了口气,他显然是个擦屁股和稀泥的熟练工,先柔声安慰了一阵哭得几乎要抽过去的郑氏宗主,又言辞恳切地承诺玉衡宗必定会给仙友一个交代,待到对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话锋一转,温和地问道:“请问郑宗主,在我师弟打伤令郎之前,发生过何事?”
郑琼摆手将随同郑旭一同前去蜃楼的管家召上殿来,问道:“公子为何得罪了清渊仙尊?”
管家自然明白家主的意思,低头答道:“公子为了给空桑真人筹备寿礼,因竞拍鲛奴之事与清渊仙尊抬了几次价,最终还是清渊仙尊更胜一筹,抱得美人归。”
魏兰亭笑笑,语气和善地对管家道:“我尚有几件事想不明白,望尊驾一并解答。”
管家瞄了一眼自家宗主脸色,垂首道:“请兰亭仙君示下。”
魏兰亭:“请问尊驾,郑公子当日是在何处出价?”
管家:“回禀兰亭仙君,公子在二楼暖阁。”
魏兰亭:“据我所知,暖阁与我师弟当时所在的雅室相距甚远,我师弟是隔空击中郑公子的吗?”
管家抹了一把汗:“并非隔空。”
魏兰亭:“那是我师弟前往暖阁击伤郑公子的吗?”
管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不、不是。”
魏兰亭:“那是如何击中的?”
管家:“是、是公子前往雅室。”
魏兰亭挑眉:“海市拍卖,价高者得,买家之间似乎没有见面的必要,郑公子为何要前往雅室?”
管家:“这……这……”
郑琼心中大骂管家废物,插口道:“犬子纵然是与清渊仙尊起了些争执,可仙尊也没必要下这般重手吧?”
魏兰亭淡淡道:“既然是令公子先出手袭击我师弟,郑宗主为何却要我师弟为此负责呢?”
“旭儿那点修为,怎么伤得了清渊仙尊?”郑琼理直气壮道,“仙尊身为仙门前辈,修为冠绝古今,又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斤斤计较?”
啪啪啪——
安静的悯人殿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鼓掌声,众人一怔回头,发现这掌声竟是从清渊仙尊怀里传出来的。
“因为师尊是强者,所以便该宽宏大量,不能与那些一拍就倒、一碰就死的小人一般见识,若是计较了,便是跌份儿,对吗?”司同尘半抬起下巴,斜睨着那脑满肠肥的宗主,冷冷道,“所以强者便活该忍气吞声,由着你那废物儿子在头顶拉屎吗?”
魏兰亭似笑非笑地看了司同尘一眼,心说小妖倒还挺伶俐,就见郑琼羞得满脸通红,大怒道:“仙首说话,你区区一个妖奴怎敢插嘴!”
司同尘嗤笑一声:“呵呵,真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我竟不知,一个鱼贩子何时也敢在玉衡掌门和清渊仙尊面前自称仙首了。”
平江三面靠海,地势优越,百年前曾有很多人靠捕捞贩卖鲛人奴隶起家,郑氏便是其中之一,很多世家正统瞧不起他们,背地里便笑称其为“鱼贩子”,这三个字,可谓是郑氏上下共同的逆鳞。
郑琼腾地站了起来,劈手一掌拍向司同尘天灵:“妖奴放肆!”
郑氏以鲛人贩子出身,却能在仙门中站稳脚跟,修炼上是真正下过苦功的,这一掌势大力沉,掌风厉如风雷,若是拍实了,当场便可让那口出厥词的妖奴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江随云漫不经心地一拂袖,郑琼惨叫一声,小山似的身躯打着旋倒飞出去,实实诚诚地撞在悯人殿的墙壁上,发出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郑琼趴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窝都没挪一下的白衣年轻人,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清渊仙尊少年成名,数百年来从未有过败绩,可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众人趋炎附会、夸大其词的传说罢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天渊之隔,自己一身引以为傲的修为,在对方眼中,竟脆弱得如同一只随手扇走的苍蝇。
“郑宗主想必来的匆忙,还未来得及听到消息。”魏兰亭不紧不慢地上前扶起郑琼,温声笑道,“这位是我师弟新收的弟子,并非什么妖奴。”
言罢又转向司同尘:“同尘,还不快给郑宗主赔个不是。”
司同尘非常配合地道:“郑宗主见谅,我口无遮拦,尽乱说实话,下次一定注意。”他忽然勾唇一笑,用嘲讽的语气道,“您身为仙门前辈,想必定然不会与我这不懂事的孩子斤斤计较。”
郑琼听着这熟悉的词句,好悬没让他气得背过气去,然而再一看那妖奴身后的白衣身影,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他一时间心如死灰,也不想要什么说法了,命人抬起郑旭,失魂落魄地走了。
魏兰亭送走那胖子,回来一把拉住江随云的手,亲热地道:“随云,你好久没回山了,等下便去我那里用膳吧,我已吩咐他们备下你最爱吃的点心和云雾茶,正巧我近日在研读守一真定经,有几处不甚明朗,你我一同琢磨琢磨。”
江随云正要答应,冷不防身边的司同尘忽然闷哼一声,身子一歪便要倒下,江随云一惊,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刚把郑琼气个半死的黑心联盟瞬间破裂,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同室操戈环节。
司同尘满脸都是逼真的冷汗,颤声道:“无、无妨,只是腿伤突然有些疼,我自己忍忍便过去了,师尊不必为我担忧。”
魏兰亭:“……”
他现在只恨不能穿越回几天前,把那个力劝江随云收徒的自己一巴掌扇出璇玑山,原本不过是受友人玄通真人所托,替他儿子寻个拜师的机会,哪想尹玉枫没拜成师不说,自己守了好几百年的白菜都要被妖精拱了。
就在这时,一个弟子飞快地跑了进来:“掌门!清渊仙尊!不好了!轮、轮回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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