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海本是上古妖兽聚集之地。
海内鲛人、羽人传说颇多,但是近万年来,见过的人几乎没有。还有一支说不得的势力,知道的基本都在另一个世界,无从考证。
唯一的佐证,是云水关旁的修罗山脉。
那山上常年落雷,只有一种避雷的松木得以存活。
这便是那支势力干的好事。
龙族,或者说龙神。
一种天生神威的上古神兽,能化人,但是常常以半人半龙的姿态出现。叶显祖在宗祠里,看过家中典籍,瞅着祖先和人身蛇尾的动物在画卷里交头接耳,心情十分复杂。
他虽是修罗海最强修士,但是心里却明白得很。
海中精怪,千年的蚌精可摄魂,万年的王八可移山,比起他们这些艰难修炼的人修,不知厉害多少。
之所以互不相扰,不过是祖先和海中霸主订了契。
那些虾兵蟹将不敢冒了龙神威严。
当然,他儿时通读家史,还是不信的。
只这两年,海中闹事的精怪竟一只没有,他才觉出蹊跷。这情形,像是老大回来了,一只只都紧赶着装孙子。
“难道今日寻上门的老头,竟然是龙神的人?”
男人喃喃自语。
他并非贪慕权势地位之人,只是修为尚不足翻过修罗山,更遑论带着家人一同奔逃。何况,这片土地上还生活着那么多无辜百姓。
真叫对方收了土地,这些人又何处讨生活?
叶显祖叹口气,恭恭敬敬给祖先上香。
刚毅的脸上有些苦涩。
这边戏台,叶嘻嘻看够了。
包了麦芽糖,提溜着往家赶。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忽然聚起乌云,沉沉压在天际,不多会儿,雷声轰然大作,而后豆大的雨点突突砸了下来。
她行在青石板,周围都是捂头小跑的百姓。
女孩收起麦芽糖的间隙,遭了雨,再掐避水诀,身上也是湿淋淋的。
好在路边小摊,有个待客的简易棚子。
她要了两个葱油饼,添碗野菜汤,坐在磨出油亮的长条板凳上,慢慢吃着,用灵力烘干衣衫。
雨水打在棚子,哗啦啦的响,丝丝儿的沁凉钻入肌肤。
老板娘趁着这会儿急雨,坐在摊后捡菜。
她瞧着街对面有个颀高的男子,一身黑袍,雨打在蓑衣斗笠上,泛起蒙蒙的雾。对方肩上趴着只可可爱爱的小绿龟,一人一龟也不打伞,就任由雨淋。
两呆子。
女孩心中嗤笑。
这不正是之前在码头边见到的化形精怪?
海中精怪不认路,常跟着渔民的船上岸。
有些不通人间事务,常常闹出笑话。她瞧他默默站在那,跟只落水狗似的,面目辨不清,但似乎遥遥盯着她盘中的葱油饼,一动不动。
女孩笑笑,招了招手,“过来!”
男子默然站立,许久,偏头同肩上乌龟对视一眼。
不见脚动,人就这么游过来。
衣衫明明湿透了,却不缀在身体,依旧是宽松陈旧的。浑身的雾气和腥冷,仿佛刚从海中某个不见天日的窟窿出来。
叶嘻嘻又笑,“你这样叫那些修士见了,保准认出来,小心让人捉去炖汤。”
对方并不搭话。
“老板娘,再添两个饼,一碗汤。”女孩见他坐下,招呼了一声。
“哎。”妇人起身,用湿巾揩了手,另撒细粉揉开面团,就着澄黄的清油挤团肉馅,等摊平,锅也热了,放下去,滋滋的油煎声传来,一同飘到的还有迷人的食物香气。
男子看着老板忙碌,有点呆。
叶嘻嘻打量对方。
用神识也看不清脸,知这王八精用了障眼法。
还挺支棱。
热饼热汤上来,她将东西往对方面前推。
男子肩膀伸头伸脑的小乌龟急得团团转,还咬衣服。他已然伸手,指尖都碰到了,犹豫片刻又转回去捉住小乌龟放到盘边。
乌龟闻闻,嫌弃吃饼,咽一口下去,似乎被这民间美味震惊了,尾巴都竖起来。而后一屁股坐正,龟壳敲得桌面顿响,两只前爪拖着葱油饼不停往嘴里塞。
没多时,吃个干净。
叶嘻嘻伸指点它脑袋。
“你这王八还挺能吃,怎不晓得给你主人留些?”
刚刚在叶家耀武扬威的小乌龟老脸一红,偷摸摸看身后男子,两只绿豆眼睛滴溜溜转,身子瞬间缩到壳内。
好怂一龟。
也不知是不是叶嘻嘻错觉,男子似叹了口气。
拿乌龟很没办法的样子。
明明雨势渐小,重云裂开缝隙,洒下阳光,但是小摊附近却越发潮湿,皮肤粘得发腻。
她喝口汤,将自己那份饼推过去。
“吃吧。”
反正她也挺饱了。
男子怔了怔,一瞬间,身上浓雾似的障眼法破开。叶嘻嘻放平汤碗,抿抿唇,抬头窥得他半面容颜——传说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①。
他眉眼如画,冷而不锋,润而不钝。
极精致细腻,又贵气淡泊。
这王八精化形真绝了。
人的相貌,不过两眼一鼻一张破嘴。
但凡精怪化形,总有失调搞笑之处。但他这张脸,如何说呢,五官到达极致,似人而非人……仙得她下意识低头,喝口汤的功夫把才烘干的衣服又洒了。
“哎,什么鬼。”
女孩嘟囔一声,怨自己看只王八都看呆了。
叶嘻嘻常年看着美艳的母亲,帅得百花齐放的哥哥,便是硬汉类型的英雄人物,也只需在听训时多瞅两眼家父,可以说,审美阈值颇高。
世人都说鲛人美貌无双。
料想是没见过眼前这王八。
“啊啾!”
她打个喷嚏,再抬头,男子的面目又隐在雾中,辨不清。盘中的饼少了一个,怎么吃的,是手撕还是嘴咬,完全没看到。
他将剩下的,带着她牙印的饼子推回来。
玉似的指半拢在黑袍中,搭着粗糙的土盘边沿,声音如秋雨,一字凉过一字,“多谢。”
“原来会说话啊。”
女孩现在的容貌,小眼蒜鼻,脸颊两块饱经风霜的村妇红。同黑袍男子对坐,总有点麻雀对乌鸡的囍感。
急雨骤停,空气清新。
路上行人渐多,饼摊生意忙个不停。
她结账。
铜板扔到钱盒,再转身,本该坐在那的黑袍男子带着小乌龟凭空消失。
叶嘻嘻好歹是筑基修士。
登时放出神识,然而男子如细雨入海,根本没留下丁点痕迹,只有木桌上的四个碗碟,证明他来过,又走了。
真是奇了怪了。
化形如此精湛,又如此不通人间事务的精怪,还是第一次见。
女孩回家。
往日总在房中徘徊坐卧的替身,今日竟然开门到花园中散步,头上还戴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臭美极了。叶嘻嘻忙收了易容术,掐诀收回替身。
替身有一定的自主性,有时房里待倦了,总想出来玩。
为此,她故意在房中落了锁。
“难道今天忘记锁门了?”
女孩心中犯嘀咕。
侍者送晚饭进来,叶嘻嘻象征性用一些。
专给她送饭的侍者名叫翠云。
灵根微弱,卖身进府,换了些灵石和丹药,方才引气入体。
自称是女修。
但是连主家赏赐的低等心法都背不会。
父母在场,翠云恭恭敬敬。
等到两人独处,便常阴阳怪气,酸话连篇。时而说她貌美而痴傻,日后定被男人把玩戏弄;时而又说她出生高贵,却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不消多久,五十年后便该在棺材里喂老鼠。
叶嘻嘻和叶无情相处时间最长。
二哥的毒舌本领和整人手段学到不少,但她却懒得和翠玉计较。
对付此种东西最要警惕的,就是避免被它拉到同一智商水平。
“小姐,你可算做了件人事。”翠云摆好碗筷,幸灾乐祸的笑怎么都掩不住,嘴角根都要开裂。
“……唔。”
“有人提亲,老爷夫人问你愿不愿意,你开心得出来跳出来摘花,还往头上戴。”
“……唔。”
“提亲那家,六礼没有,就连件信物都舍不得。夫人气得同老爷吵架,看你欢喜,又抹着眼泪同意了。”
“……嗯?”
“小姐,你就这么恨嫁么?猴急成这样?”翠云笑道,讨嫌得很。
“啊?”
叶嘻嘻惊得站起,碗筷都震到地上。
怪不得今日替身在院子漫游,原是父母来过,开的门。
翠云吓一跳,拍拍胸脯,“也不知那是什么人家,一点不讲究。不过你的傻子名声在云水关传开了,就算有人提亲,恐怕也是身有残疾或者家里揭不开锅的穷苦百姓。”
翠云话毕,掩面低笑,眉梢眼角都是开怀。
叶嘻嘻看她,扣了扣脸,“……你继续笑,不要停。”
说完,掐了个诀。
披上衣服出去寻母亲。
翠云在房中,先是憋笑,而后大笑,最后狂笑。
笑得眼泪口水出来,声音哑了,地上翻来滚去,还在笑。其他侍者循声而来,看她这副疯癫模样,都有些害怕,忙寻郎中来看。
郎中有修为在身,虽然低微,但在叶家也见过不少世面。估摸着是修士作祟,叹了口气,“对方修为高深,手法精妙,老朽虽能探查一二,却无法可解,你们抬她走吧。”
侍者们谢过,忙抬人出去。
郎中苦口婆心道,“祸从口出,虽然不知这侍女如何与人结怨,但是叶家往来修士繁多,脾气千奇百怪,尔等吸取教训吧。”
一席话说得众人冷汗连连。
又想翠云平时确实气焰高,不大看得起人,今日遭劫也是活该。
叶嘻嘻寻到母亲屋内。
明珠夫人燃了鲸脂灯,在屋内做针线。
乍看女儿推门进来,眼神呆滞,鞋袜凌乱,忍不住叹了口气。女人叫侍女拿糖过来,摆在叶嘻嘻面前,又起身亲自给女儿放了两个软垫,这才屏退左右。
女孩呼口气,千言万语在心头。
却因为痴傻人设,不敢冒然机关枪似的质问母亲,就在那皱眉咬唇,整个人纠结成一团乱麻。明珠夫人捻着针,在头发来回磨,差不多了又就着灯火缝衣。
叶嘻嘻心疼母亲,暗中施法,让灯亮些。
女人收完针脚,展开新绣的锦鲤披风抖了抖,替她系上,“今日提亲的是叶家故人,你父亲无法推拒,来寻我。我本不愿你外嫁,生怕有个……”
“娘——”
“哎。”明珠夫人抚她头发,怜惜道,“你爹说那家公子修为高深,家底丰厚,或许还有办法助你踏入仙门……我今三百余岁,金丹无望,满打满算也不过看护你百年。嘻嘻,你父兄醉心修炼,虽然疼你,终归有疏漏的地方,不如丈夫儿女贴心……”
“娘!嘻嘻不要……”
“我知你舍不得我,傻孩子。”明珠夫人握着她的手,捏了又捏,“不知那小公子如何模样,配不配得上我的女儿。”
叶嘻嘻抬头看房梁。
心中无语。
当初决定装傻的时候就该料到有今日,只是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是何方神圣,难道没听说她怪力小傻瓜响当当的大名?
整个云水关都知道叶家五小姐不仅痴傻,而且还能一脚送人轮回。
这家伙,真是big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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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战国·宋玉《高唐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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