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嘻嘻在家,修炼之余,悄悄摸到族学听课。

    叶家时代祖居于此,建立了现在的云水关。

    前有防潮堤,后有坚固城池。族内没有嫡系旁系之分,关内职位选贤选能,不时还会接纳外人,赐予叶姓。叶显祖结丹之后,历练十数年,才做到关主位置。或许是靠海而居,一面是无边修罗海,一面是高耸入云的修罗山脉,叶家封闭的同时,又格外开明。

    父亲早年在家请了先生。

    除修炼基础,还会讲修罗海历史和地理。古代文这门挺冷的,懂的人也不多,当时父亲耐不住四哥磨,这才远赴绫罗岛请人来讲课。

    而后四哥进入炼气,她脑子又不清醒,家中先生悉数辞退。

    叶嘻嘻之前琢磨着,苟到女主嗝屁,自然平平安安。

    现在想想,又觉得太天真。

    先不说那群中原修士会不会杀过来,绑她做药,就是眼目前莫名其妙出现的敖家少爷,也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烦得很。

    《女修法则》围绕沐清歌展开。

    话本中对修罗海甚少提及,更不用说她这出场就是为了当炮灰的工具人。她完全不知自己百岁结丹前在干什么,多亏了装傻子,现在她不仅逃学成功,也逐渐沦为文盲。

    女孩变成小眼蒜鼻的女子,坐在学堂最后。

    这叶家族学,除了本姓人,还有外来蹭课的,多她一个,并不显眼。

    她手里攒着把糖豆子,时不时扔一颗到嘴中。台上先生讲人修、鬼修和妖修的区别,她凝神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人修吸天地灵气,炼化为己用。

    鬼修吸天地灵气,炼化为己用。

    而后逐渐攀登境界,直到脱离此间天地。

    妖修也是吸灵气,可为何老师谈及飞升,只说精怪们只能靠同类相食,或者吞噬人族才能更进一步。

    她放下豆子,起身鞠躬。

    疑惑道,“妖修飞升,为何必须吞噬他人?”

    台上的白眉老头笑了笑,“兽类生来可吸收天地灵气,并无人族灵根一说。但凡事皆有两面,它们身体强悍,终究头脑简单,悟性欠缺,只能通过吞噬其他精怪或人族,才能更进一步。”

    “有没有例外?”

    “或许有,但那恐怕已是上古之事。”

    叶嘻嘻提了头。

    老师的话匣子索性打开。他说万年前,云水关每隔一甲子,就需献上一个美貌少女,给海中龙神做新娘。

    “一说龙族性淫,喜貌美女子。一说……”

    学生们纷纷够过身子,比起正儿八经的知识,他们更爱这些荒唐话。

    老头停顿片刻,犹豫道,“一说,献去的新娘都进了龙腹,成了他们飞升上界的踏脚石。”

    学堂顿时炸开了锅。

    大家痛骂龙族臭不要脸,辣手摧花。又有学生说,云水关流传的故事中只有鲛人、羽人,从未听过龙族,更没听过美貌少女献祭。

    老师连连摆手,“这不过是我在一本野史中所见,当不得真。”

    叶嘻嘻听得砸吧嘴。

    后面再到这老师讲课,她便常站起来撺掇人家讲故事,奈何老头不上钩,搞得她好没意思。

    又过几日。

    放在碧水池那的梦中鹤终于扇着翅膀,晃晃悠悠来找她。女孩收了,站在房中掐个诀,小声道,“说吧。”

    纸鹤的小嘴一张,桂管家的声音传了出来。

    略去前面一百字酸橘如何难吃,他如何费尽心机哄自家主人,后面说道,“主人身上小伤见好,但家中橘子已吃空,不知这东西何处购买?需珠几何?”

    女孩听得摸腮帮。

    整整一篮的酸橘,吃下去得多费牙……

    好在对方伤势见好,可见这方法有效。

    只是橘子却不大好买……叶嘻嘻看向院中,等人高的橘子树挂着果,密密麻麻,无人采摘。她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干脆将这几棵树搬去好了。

    施些育灵术,每天都能摘。

    如此,本不愿再见的。

    好像又要见了。

    哎,不对不对,每次见面那小公子都没露面,他们不过是说两句话,还拉了拉手。

    哎,不对!

    拉什么手啊。

    她嘀嘀咕咕,瞧着院子无人,悄悄把树往百宝袋中挪。

    出门前在房内放了纸鹤,生怕有人来,她的憨憨替身又做些好事引人误导。为安抚替身,又在桌上放几个橘子。

    女孩穿过小门,行到柳树,再掐隐身诀,很快消失。

    下午,翠云提着扫帚进来。

    她身上的术法还没解,只是不像前些日子,控制不住,现在还能做些粗活。女子眉头紧皱,唇却咧着,似笑似哭,十分扭曲。扫过院落,清理花盆,发现橘子树不见了。

    每日物品都会查点。

    这要是在她头上出了错……

    她慌慌张张,去寻叶嘻嘻。

    奈何房门落锁,在外拍打许久都不见回应。翠云心中害怕,戳了窗户纸去看——屋内叶嘻嘻躺在床上不动弹,手抚着小腹。

    桌上几个熟透的小金桔,连皮带肉啃得乱七八糟,像是刚刚发过火。

    翠云心中咯噔一下。

    叶嘻嘻这小傻子平时都很乖,只发火的时候,脾气特别暴躁。现在要进去寻她,怕是要挨踹。她想来想去,看着桌上的橘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咧嘴笑起来。

    好不快活。

    最近,叶嘻嘻总闹着吃橘子。

    这酸不拉几的果子,也赏过下人,就没爱吃的。只火房专给叶嘻嘻做菜的妇女,怀有身孕,吃起来特别利落,还问他们再三讨要。

    难道,叶嘻嘻这傻子让人玷污了身子?

    还在订婚的节骨眼上?

    翠云丢了扫帚,越想越是。

    最后疯疯癫癫,又笑又叫,往明珠夫人的院子去。

    另一边。

    叶嘻嘻装扮成小道童,登门拜访。敖府只有桂管家在,见着她,跟见着救命恩人一般,又是西瓜又是茶,搞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女孩放出橘子树,说已经施过育灵诀,每日采摘也不会变少。

    对方感谢连连,非搬出一箱子海珠来谢。

    她看着看着,忽然问道,“桂管家,为何你们出手如此大方?”

    海珠虽不见得多珍贵,但是这一箱子,也够普通人家吃个几百年。怎在他们府上就如此白菜,简直恨不得扔出去。

    老头歪头道,“这不是人间……此地货币么?”

    叶嘻嘻拿出一枚铜钱,低声道,“这才是。”

    “哦,这……这……”

    对方脸色骤变。

    伸头缩脑的,生怕她发现什么。

    然而女孩只摇摇头,叮嘱道,“不要再成箱成箱搬出来吓人,日常饮食,只需去钱庄用金银换些铜币即可。”

    外海来的人,常把货币搞混。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

    云水关发展,已近封建社会。

    但是外海岛屿,还有天生天养的部族和蓄养奴隶的船主和地主。有些地方以物易物习惯了,并不知道金银海珠外,还有更小面值的铜币。

    桂管家又看她几眼。

    确定没暴露,这才镇定下来,复给女孩变成的道童切瓜。

    “你家主人不在么,我想看看伤势。”

    “殿下这几日在碧水池。”

    “他在那做什么?”叶嘻嘻啃着西瓜,奇怪道。

    “我,我也不知。”

    老头挠挠头,肩膀耷拉下去,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要哭起来。

    叶嘻嘻看得惊悚。

    抹下嘴巴,赶忙道,“谢谢款待,我去寻你家主人。”

    临走,觉得瓜甜且沙,又顺了半个到百宝袋中。这桂管家啥都好,就是一把年纪了,还跟她这样的小孩儿撒娇。

    女孩一阵疾行来到碧水池旁。

    正是下午闷热时分,游玩的人不见,只有两个卖酸黄瓜和煮红薯的在池边歇息。她走走停停,放出神识查探,没多时,在林中寻到一个穿黑袍的人。

    叶嘻嘻心中怪异。

    觉得这厮打扮十分眼熟,像极了之前上岸的王八精。

    可是桂管家又说,他家公子的确在这边……她犹犹豫豫,踩着蔫掰的桃花瓣进去,暖风吹得肌肤一阵酥痒。

    五月的艳阳天。

    树林草木丛生,空中暗香浮动。

    他歇在那,一动不动,面目隐在氤氲的雾气中,浑身的潮意散不去。她挥动双臂,驱赶周遭蚊虫,衣衫挂在树枝上,差点摔跤。

    男子并不瞧她,“你来,作甚?”

    “看看伤势。”

    “你不是……不要见我么?”他声音极平极缓,没有丁点情绪,只停顿的间隙,呼了口气,有些委屈的鼻音带出来。

    同样是撒娇。

    桂管家让她惊悚,他却让她……有些愧疚。

    叶嘻嘻抿抿唇,缓步过去,站在黑袍男子面前沉声道,“你这只王八精怎么敢装成人,还去求娶人族女子?”

    “……”

    他不言,她可是有一肚子话要喷。

    “人妖殊途,就算你家有钱,也不能为所欲为。再说,如今我家师父已帮你找到病根,完全不需要冲喜,还……还送了几棵橘子树,你,你这只王八精不能……我擦,你不能这样看我。”

    男子面上的浓雾散开。

    比当初饼摊朦胧乍见,清晰许多。

    婉约精致的眼,比桃花还艳,眸间闪烁的光,和晚星一样柔。眉间一点红色印记,三分像古代文,七分似盘旋而上的戟,光是注视就叫人心神震荡。

    她呼吸骤停。

    蹙眉抿唇,想挪开目光又舍不得。

    整个人纠结怔在原地,活活一呆子。

    天可怜见,如此绝色,就是山洞里苦修的秃驴见了都蠢蠢欲动。

    而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头发茂密的妙龄少女。

    “我不是王八。”

    男人朱唇轻启,玉质金贵的下巴上几块淤点,像沾在瑶池莲上的泥。

    “叶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敖潜不会强求。”

    他出海。

    来到此地,只因云水关有龙族旧居。

    他选她。

    做新娘,做飞升祭品,也不过是敷衍龟丞相。现在她有恩于他,寻到淤点的解决之法,还费尽心思送来橘树。

    她要如何,他自然应允。

    “那就是说,这婚不定了?”

    女孩赶紧问道。

    他点点头,面覆幽雾,身子隐没在宽大陈旧的黑袍中,再看不清。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随风飘落,停在他发间、衣衫,还有收拢的指。

    一进五月,这些灿烂粉艳的花便要谢光了。

    叶嘻嘻后退两步,思索片刻,骇然道,“你为什么叫我叶姑娘?”

    “小龟看不到,我能。”他不曾看她,只捻起花瓣揉碎,“赠我饼的是你,替我看病是你,送橘子的是你。”

    现在要退婚的也是你。

    叶嘻嘻揉揉胸口,憋得慌。

    “那……你到底是什么精?蚌精、蛇精,还是蛤|蟆精?”

    “我不是精怪。”

    他叹气,伸指。

    细小的白色闪电在指尖跃动,不多时,天空聚起乌云,太阳不见踪影。雷鸣隐约,而后细雨绵绵,能沾湿衣衫,却不会打湿身体。

    柔柔的,牛毛一般,密密落在她和他身上。

    叶嘻嘻抬头看天。

    回转神来,他已不见,只有揉碎的花瓣在地上。

    她扣扣脸,总感觉自己欺负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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