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有喜事,总吵吵闹闹。
今日叶家却安静得出奇,众人叫这可怖的壕气慑住,大气不敢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想到名震关内的怪力小傻瓜,竟能觅到这等人家。
她坐在那,不大动。
只偶尔抬眸瞧他。
敖潜这模样真招人爱,不露脸,光看个下巴都叫人想入非非,孩子生完。难道男子相貌,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必须要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更美?
她挺挺胸,恨自己不找个面纱蒙住,美死他。
等男女老少偷瞧敖潜的目光渐渐变味,越来越炽热,叶嘻嘻又开始生闷气。
下聘仪式结束,桂管家带着几个人同方明珠商议良辰吉日。
二人成婚一事,至此,才算尘埃落定。
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寻他说话。
只回到房中,一面数瓜子一面叹气——他平日使障眼法,不容她瞧,今天又肯露半张脸,叫别人瞧。
瞧什么瞧嘛!
给她瞧还不满足么!
水性杨花的河豚!
等到外面人声渐稀,房门轻响,她恨恨抬起头来,没见到气人的河豚精,只见叶无常抱着个破瓷碗,阔步进屋。
“四哥哥,求你了,嘻嘻真的求你了!”
女孩脸色骤变,连连作揖。
恨不得给自家哥哥跪下。
若说叶家谁最可怕,叶无常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就是叶显祖平日见到四子都要绕着走,生怕这厮张嘴说话。
男子进门,哪管她凄苦。
只放下碗,当着妹妹的面开始摔卦。平日不论铜钱还是龟壳,总能卜出卦象,今日两枚牛角落下,竟齐齐碎了。
叶嘻嘻眼皮直跳,蹦出老远。
汗毛蹭地竖起,直觉碎的不是牛角,而是她的小命。
叶无常摆摆衣袖,捡起牛角,原地蹲一会儿,阴恻恻道,“妹妹,保重。”
“啊!”女孩惊叫一声,“您……您您老人家倒是说一句,是凶是吉啊……”
这是想急死谁?
叶无常起身,还是那一句,“保重。”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仿佛和死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
叶嘻嘻一屁股坐到凳子,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这“保重”二字有何玄妙,如果可以,她真想钻进四哥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有些啥。
或者干脆把他脑子搬空,让他啥也没有。
绵绵夏夜。
当空明月正圆,池中莲花盛放,晚风送来徐徐清香,撩拨心弦。
层叠的假山之上,白袍少年吹响竹笛。
呕哑嘈杂,不成调子。
这山野细竹做的笛,上面孔洞是镰刀挖的,并不齐整。他调整手指,调整气息,但不论如何调整,都无法吹出记忆中的乐曲。
叶嘻嘻善舞。
但她几乎没在人前跳过。
这蛮荒之地来的妖冶女子,有一副天籁嗓音,还有一具绵软销魂的身体。在答应做药引之前,她求他吹笛。
他心系沐清歌,应了。
然后在寂寂月色中,看她边舞边唱。
叶嘻嘻的歌没有词,只有婉转缠绵的音,一直在追他吹奏的笛。
舞没有形,只飞蛾扑火的意,在月色中安静焚烧。
赵大根叹气,那时的他被大长老改了名,叫木无心,但并非真的无心。
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他有幸重来,不知能否圆满。
翠云跟着精怪队伍混进叶府,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路轻车熟路,从外厅摸进后院。
忽而听到假山附近传来笛声,女子顿了顿。
细细打量。
她不曾见过赵大根,但是凭着多年在叶府当差的经验,很快嗤笑起来——
这厮穿着华贵的白袍,发簪却很廉价。
鞋底磨损,还沾着黄泥,必常在田间出没。
手指略粗,一看就是做苦活的人。不知从哪学的笛,姿态倒是摆得潇洒,很能唬人,调子却磕磕绊绊,根本没法听。
翠云略看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这种试图引起注意的低阶修士,她见过不少。
果然,笛声消失后,少年叹了口气,“叶姑娘。”
呵,又是一个见色起意的家伙。
等知道叶嘻嘻是什么货色后,一个个不知跑得多远。
翠云冷笑一声。
又想,傻子等到秋里就该嫁给黑袍人。那厮脸使了障眼法,阖该是骇人的丑货,丑货配傻子,妙死了。
丝毫不觉,自己现在也是容颜尽毁的丑八怪。
女子七拐八拐,来到叶嘻嘻院子。
见门外有人守候,不乏高阶修士,这才歇了进去使坏的心思。她从小道绕出来,又顺着腥臊的狗洞往外爬。
真是奇了怪了。
精怪抬着东西进到叶府,到底为哪般?
看阵仗像做喜事,但是叶嘻嘻已然订了黑袍人。男方貌似是叶家旧交,在城东有一处宅子,她去打探过,门庭冷落,十分萧条。
也不知是不是穷到吃不上饭,才来求娶叶嘻嘻那傻子。
……难道是海中女妖看上叶家公子,来抢人?
那可真是报应。
当初叶显祖贵为一关之主,要娶方明珠,城中百姓便反对过。
现下好了,娶了妖女,祸得后代一个比一个妖气。
活该惹一身腥!
翠云如此想着,狰狞的脸显出快意。
越发可怖。
她从狗洞出来,一心想去寻吃酒的精怪。梦着精怪对她俯首称臣,百般讨好的样子,痴乱的笑声在夜里回荡。
旁人听了,还以为是乌鸦在叫。
身穿粗布的毁容女子寻着人声和灯光往前爬,冷寂的月光里,前方若隐若现行来一个身材颀高的男子,恍若夜行的月神。
修罗海人身量不长。
她瞧他有几分眼熟,趴在地上,定定仰望——忽而心下一动,如春风拂心,明月入眸。
男子头戴冕旒,细珠垂在鼻前,薄唇微敛。
一袭黑袍古朴无华,在月下散着骇人的冷和潮,直直渗入她肌肤。
两个红袍小童在前引路,灯笼晃晃悠悠,火焰明灭不定,行至草丛,三人顿了顿。
小童闻到人味儿,唇边涎出口水。
可爱的童子脸说不出的诡异。
黑袍男子停顿过后,缓步向前,两个红袍小童这才讷讷跟上。
翠云恍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只心心念念敖潜——她见得他半面,但是半面倾城,心啊、魂啊,全随着飞了。
翠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敖潜只当她是叶府侍女,并不管。
他一路行至叶嘻嘻院前,奈何门口护卫不许进。
上次假孕之事,虽是虚惊一场,但是也给明珠夫人提了醒——女儿痴傻,不比常人,如果不严加看管,今日是跛脚老道碰瓷,明日是准女婿幽会,这一天天的,怕是别想省心了。
“夫人有令,夜间不许小姐见外男。”
护卫硬着头皮道。
他站在那。
一动不动。
几个炼气修士冷汗直冒,差点站不住。
叶嘻嘻听见响动,推门出来,抿抿唇,“你走啦……”
真是的,要来干嘛不悄悄的,非要打着灯笼,是嫌自己还不够亮堂吗?
男子不动。
身上骤然放出冰寒之气,周围的人脑壳一僵,无法动弹。
“嘻嘻。”他唤她,声音凉凉的,很气的样子。
叶嘻嘻暗道不好,搓搓手臂,迈出门来。
她可可怜怜揪他袖子,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哄道,“求你啦,潜哥哥。”
这声哥哥一出,龙神炸开的鳞顺了。
冷气收回,只默默透过珠帘瞧她,瞧着瞧着,伸手抚过桃花似的小脸,戳她的腮帮,戳了好几下,“你高兴么?”
那日她搂着他脖子,说看到亮晶晶的东西会高兴。
他的嘻嘻那样软,那样香。
像蜜糖和太阳。
只要她要,他有,就给。
可是今日在前厅,面对那么些亮晶晶的东西,她一直低着头,还动不动就瞪他,哪里有高兴的样子……
叶嘻嘻和他相处一段时间。
知道敖潜心思白,不会绕弯。仔细回想之前说过的话,脸蹭地红了,咬唇道,“高兴是高兴……只是……”
“嗯?”
他靠近些,黑袍和她浅金纱衣相接。
几乎缠在一处。
女孩咬咬唇,推他。
欲拉开距离。
这回推动了,还没高兴,很快手便被男子牢牢攒住,无可挣脱。他捏她的指,一下一下,仿佛捏着世间最柔嫩的花朵,字字认真,“我要你高兴。”
这人说话没起伏,又冷又凉。
偏偏冷不丁就能要命。
她面上的红霞蹿到耳尖,滚烫滚烫,烧死人了。
许久抽回手,捶他一下,“敖潜!”
后面的护卫见了,咳嗽两声。
叶嘻嘻没脸,转身流着口水呜啊啊跑进屋,差点一脚把门踹飞。
男子站在原地捻了捻指,不知在想什么。就在侍卫冷汗涔涔,两股战战之际,敖潜慢道,“夜里不能,白天可否见我的嘻嘻?”
他想她。
好想。
一个护卫撑着武器站直,“什么你的,叶嘻嘻是我家小姐。”
敖潜转头看他,一字一顿,“我的。”
说完护卫轰然跪下,武器瞬间湮灭,整个人面如金纸,口喷鲜血。旁边的人吓个半死,呆滞过后,齐齐告饶。
这边忽然散出的威压带着极深的戾气。
正在宴会厅吃酒的精怪齐齐一怔,开怀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等的出头之日终于来了!”
胖老头搂着乌鱼子,乐呵道,“当真是孽?”
黑面人沉思片刻,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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