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江南的风吹绿了一池湖水,也吹散了最后一丝料峭寒意,京城柳树的细长枝条上都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京城松茂街周府后院里,衣着素净的中年女人从小厮手里接过鸟笼,转身提着鸟笼进了屋内。
居室里,身着青色短襦、淡色长裙的女人正斜斜倚靠在塌上,单手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芸娘如同往日一样把装着鹦鹉的鸟笼挂在了窗前。
女人模样不过三十出头,因为保养得好,皮肤仍旧白皙光滑,眼眸流转间笑意盎然,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她就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礼部右侍郎周成申的妻子林卉。
鹦鹉通身黄绿,头部两侧和颈部却呈玫瑰红,长长的尾巴缀在身后,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好奇地张望着窗外的景色。
这只长尾鹦鹉由林卉的独子周弘知从南方来的商贩那里买来,又巴巴地献给了林卉,就指望这会学人说话的小玩意儿能逗逗母亲开心。
因是独子所赠,林卉自然看重这鹦鹉,不仅给它取了个翠羽的名字,还专门找了小厮来负责它的衣食住行,甚至每天还要定期带到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
因此翠羽虽然只不过是一只鹦鹉,如今却活得比许多人都要滋润。
林卉看那鹦鹉在鸟笼里一动不动,便想要逗它玩,喊它:“翠羽!翠羽!”
只可惜长尾鹦鹉恍然未觉,似是聋了,半点不给她面子,仍旧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树木,仿佛那树有多吸引人一样。
林卉喊了几遍都没有得到回应,又改口叫它:“翠美人儿!”
说来也奇,之前“翠羽、翠羽”地喊了好几遍都没用,如今不过是一句“翠美人儿”,就引得那长尾鹦鹉突然兴奋了起来,在鸟笼中扑棱起翅膀,用粗噶怪异的语气学着人喊:“翠美人儿!翠美人儿在这!翠美人儿在这!”
芸娘噗嗤笑出了声,屋内其他的几个小丫鬟不敢笑得太明显,俱是低头轻耸肩膀,偷偷笑得脸颊泛红。
林卉自己也被气笑了,她直起身子瞪了一眼那长尾鹦鹉,笑骂:“好一个翠美人儿!好一个谢昭!”
翠羽起先当然是认自己那个文绉绉的名字的。
只是自从谢昭住进了周府后,仿佛与这个鹦鹉看对了眼,每天早晨就拿着柳枝逗它,还笑话它:“这羽毛真是漂亮,鲜艳得发亮,就该叫翠美人儿才对。”
这翠羽也不知怎的,和谢昭待了不过几日,竟然连自己的本名都给忘了,心甘情愿地当起了谢昭的翠美人儿。
林卉思及此,不由又是庆幸,又是咬牙切齿:“也幸好已经把这纨绔赶走了!他再这么待下去,只怕我的乖弘知都要学坏了——今天翠羽要叫自己美人儿,改日我的弘知是不是也要为了他和我对着干了?”
林卉不满谢昭很久了。
大约一月之前,她的好丈夫周成申把谢昭领进了府里,只告诉她这人叫谢昭,如今要在府里备考今年的科举,还要求她对谢昭百般爱护,甚至说出了“弘知有的东西,谢公子那里也送去一份”这样的话。
不久之后,府里还有下人开始闲言碎语,说谢昭是周成申养在江南的私生子,如今也算是领回了家,没多久就要认祖归宗。
起初林卉还不信这些话,可是后来看到周成申对谢昭百般爱护,每天都要差人问谢昭的起居,这等待遇便是对自己所出的周弘知都是没的。日子久了,林卉难免替自己儿子不平,看谢昭也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偏偏她的这点小心思还没法和周弘知说。见周弘知每日还傻乎乎地跟在谢昭的身后,一口一个哥哥,林卉心中别说多别扭了。
于是纵然谢昭考了个会元的好成绩,如今称得上风头正盛,可是殿试结束后,林卉还是礼貌地把谢昭请到了郊外的庄子里,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芸娘算是看着林卉长大的,当然了解她的心结。
可她到底比林卉要谨慎许多,此时也只能叹气:“夫人这么做,不知老爷事后得知此事,会不会怪罪夫人?”
礼部这几日事务正忙,周成申在府里待的时间不长,因此并没有亲自探望过谢昭。他每日托小厮来问谢昭的事情时,林卉也只是含糊过去。
听了芸娘的话,林卉轻哼一声:“也得看他周成申敢不敢怪罪我!这些年来要不是我父亲,他以为他能这么快就成为正四品官员?如今我不拆穿他领着私生子上门已是极好,他还敢怪罪于我?”
她冷笑一声,拍了拍桌面:“他有胆来问我,我就敢和他一起去御史台好好说道说道私生子的事情。”
如非有事,这京中的哪位官员愿意去御史台走一道的?
林卉可不觉得周成申会乐意。
只怕这谢公子压根不是咱大人的种啊?
芸娘眉头蹙起,欲言又止:“……可是殿试结果还没出来,万一谢公子是状元呢?”
林卉捧起茶盏,轻抿一口,然后放下茶盏,轻飘飘道:“别忘了我父亲是谁。在吏部尚书眼里,状元虽然厉害,可也不是足够有分量——”
她能这么有底气自然是有理由的。吏部身为六部之首,掌管全国文官的勋封,林卉的父亲林铮更是吏部尚书——这职位可是被人称作天官的。
思及此,林卉轻撇了下嘴角,戏谑:“状元又怎样,见了我父亲还不得低头哈腰,任由他是齐天大圣,只怕也要趴在地上变成一条哈巴狗。”
芸娘见她一副蛮横的模样,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谢公子看着不像是夫人口中无关轻重、可以随意摆弄的小角色。
芸娘的不安很快得到了证实。
林卉的茶盏还没凉,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芸娘循着声音向门口望去,只见往日向来从容不迫的老爷正疾步而来,他走进门来,只略微喘了口气,就厉声问林卉:“谢公子呢?!他怎么不在府里?!”
周成申的语气极重,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这么多年来,林卉第一次见到他对自己板脸色,心中虽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还是愤怒。她起身,顾不得还有那么多的婢女在旁,横眉竖眼,冷言冷语:“是我把他送到郊外的庄子里去了。”
“你——你——”
周成申一向是个温和有礼的老好人,可是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要破功了。他拿手指着林卉半晌,被气得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抖:“谢公子如今已经是新科状元了!陈公公正拿着圣旨站在外头等人,你让我怎么和他交待!”
见到他这么气愤,屋里包括芸娘在内的婢女都被吓得低头伏倒在了地上,讷讷不语。
——陈福陈公公?那位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公公?
林卉刚才的硬气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荡然无存,她眼前一黑:新科状元虽然名头很大,但也用不着陈公公这样分量的人亲自来道喜啊。
她身形一晃,右手无意间打翻了茶盏。茶盏从桌上跌到地上,这套林卉平日最爱的珐琅山水茶器登时发出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可林卉已经顾之不及。
她直直看着周成申,颤声:“这谢昭……不,这谢公子到底是何方人物?”
“何方人物?”
要是往日,看到娇美可人的妻子露出如此神态,周成申早已上前安慰,可是此刻,他心中却无半分怜惜。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人家可是十五年前逝去的镇西大将军谢延谢春山的独子!”
——谢延之子?!
林卉后退一步,目光震惊,后背已经被冷汗沾湿。
*****
周府里的争吵,如今正在郊外的谢昭是一点都不知的。
春日的风懒洋洋的,吹得人昏昏欲睡。秉文摘完桑葚后来到河边,就见到自家公子正躺在草地上,如墨的长发散了一地,走得更近了才发现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面上还盖了一本翻开的《中庸》。
边上的鱼竿被他拿石头固定住,秉文探过身子一看,不由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口气:鱼钩上的饵食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秉文无奈,蹲在谢昭身旁,把还很崭新的书本从谢昭脸上拿开。
仿佛没注意到谢昭还一副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模样,秉文抱怨:“还说要钓鱼让厨娘烧来吃,您这样的钓鱼方法,怕是秉文都变成老头了,还吃不上您的鱼。”
谢昭仍旧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阴影。
秉文哎了一声,瞪他:“公子,您不要装睡了!”
下一刻,谢昭终于睁开了眼,果然双眼清明,无半分睡意。
阳光有些刺眼,谢昭啧了一声,从秉文手中夺回书本——这次不是盖在脸上,而是顶在头顶了。他单手撑在草地上,另一只手去扶头顶遮阳的书本,懒懒散散回复秉文先前的话:“听说过姜太公钓鱼的故事吗?你公子我这是在效仿先贤,这钓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
怕是晒太阳懒得钓了吧?
秉文撇撇嘴,哼了一声:“姜太公钓鱼,至少鱼钩上也是有饵的。”
谢昭不想与他多纠缠钓鱼的问题,他从秉文手中提着的篮子里拿出一颗桑葚来放入口中,一边转移话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昭长得好看,是那种纵然坐在草地上、一边头顶着书本一边吃着桑葚也是光彩映人的好看。
秉文跟在谢昭身边这么多年了,这一刻也是不由再次因为谢昭的长相晃了晃神。但也是因为跟着谢昭久了,回过神来也快。
他把篮子放在谢昭身前,语气颇有些怒其不争:“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自己的成绩啊?”
谢昭垂眸挑拣篮中的桑葚,挑挑拣拣半天,才挑出一颗最好看的,这才满意地放入口中,等到吃完这桑葚才漫不经心回:“急什么急,猜都猜到是探花了。”
“探花?”
秉文半信半疑:“有人偷偷和您报信了?”
“没。”谢昭说,语气理所当然,“可是不是探花郎都是最好看的那一位当的么,你看到哪位考生比你家公子还要好看?”
秉文努力回忆着当初陪谢昭去考试时看到的那些考生的模样,不得不承认如果科举要再加上一门关于容貌的比试,他家公子铁定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可是探花再好也好不过状元啊,”秉文不甘心,“您读书那么好,又是太爷教养长大的,当状元也没什么问题吧。”
他口中的太爷正是谢昭的祖父谢晖。在离开京城去江南前,谢晖曾是太子太傅,学问在京城是无人不夸的好。
谢昭从小由谢晖教养长大,在读书这一方面的确是没丢谢晖的脸。
谢昭失笑,像是听到一个笑话。
“你对我可真有信心。”见秉文认真点头,他哑然,“——我虽然已经是解元和会元,可是这状元哪有这么好得?连中三元之人,前朝历经五百年不过五人,本朝更是从未出现过这等事情,你居然做梦指望我还能成为状元?”
越说越好笑,谢昭拿下头顶的书。他手指白皙纤长,慢条斯理地把书本卷在一起,轻敲秉文的头,笑骂:“天还没黑呢,傻秉文。”
秉文瘪嘴,他摸了摸额头,还是不死心:“公子,我们去看看?”
谢昭无法,知道不让秉文看到结果,他是不会放弃自己过于大胆的想法的。
他刚想起身,忽见远处的小道上有几人纵马而来。谢昭眯起眼睛,瞧出领头一人就是把自己从江南接来的礼部右侍郎周成申。
只是这位往日总是正襟危坐的周大人今日却没了以往的从容,他驾马而来,人还未至,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谢、谢公子!大喜!大喜!恭喜您——”
他喘了口气,在马背上颠簸不停,一边艰难地扶正头顶的官帽,一边大声喊:“恭喜您连中三元,成为当朝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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