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申明明是个文官,这日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驱马第一个赶到了谢昭面前。见身后的陈福等人还没赶上,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不顾整理自己的衣服,低声哀求:“内子无礼,公子大善,请不要放在心上。”
三年前,谢太傅去世,消息传到京城后,圣上大恸,便派了周成申去江南,想要将孤身一人的谢昭接回京城来养。
周成申原本以为这是个简单的差事,没想乘船到了江南,却遭到了彼时不过十六的谢昭的婉拒。
一身素净白衣的少年眼下青黑、双眼满是血丝,纵然满脸憔悴,但仍是礼数尽全、举止闲雅,无论谁看了都要道一句“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十六岁的谢昭把周成申招待得极好,当周成申提起圣上的吩咐时,他并没有如周成申所料想那般露出得到圣眷的欢喜表情,反而道:“能得到圣上的怜惜,谢昭受宠若惊。只是祖父从小含辛茹苦地将我培养长大,教我诗书礼仪,传我圣贤之道,如今祖父离世不久,我怎可抛弃祖父独自去往京城?”
周成申为难道:“所以公子有何打算?”
谢昭轻叹一声,目光抱歉地看向周成申:“我自当留在江南,为祖父守孝三年,方可勉强对得起祖父这些年的爱重。”
得,人家这是不愿意去京城。
周成申无功而返,把谢昭的话传递给了圣上。
意料之中,圣上并没有怪罪,反而欣慰不已,和周成申感慨:“果然不愧是谢家的人——他们谢家的人,总是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的。”
这话圣上隔三差五就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唠嗑几句,因此纵然谢晖已经从太傅之位上退下将近二十年,距离谢延为国献身也有十五年,可谢家人在京城中仍然极有存在感。
如今谢家只有一个独苗谢昭还在江南,圣上怎么可能不记挂?
果不其然,三年之期刚过,周成申又被派往江南,把谢昭亲自接到了京城中。谢家的宅子早些年已经被谢晖变卖,圣上便让周成申先照顾谢昭几日,考虑到谢家的名声,他还特意嘱咐周成申不要声张谢昭已经到京城的事情。
周成申把圣上的话放进了心里,唯恐到时候谢昭落榜了,圣上会怪罪到自己的头上,因此对自己的妻子林卉都不曾谈起过谢昭的身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林卉会刁蛮到如此程度,竟然把谢昭请到了京郊的庄子里。想起今个带着陈公公到谢昭院子里结果只看到一院冷清的场景,周成申就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里。
事到如今,林卉这事做也做了,周成申也只能希求谢昭不要放进心里去,不要回头去圣上面前告上一状。
谢昭当然不至于记恨这点小事。
林卉也没短他吃喝,让他安安生生地考完了会试殿试,直到三天前才提出让他到庄子里来,说辞更是毫无问题。她说谢昭考试辛苦,考完应该好好看看风景来休息休息,正巧谢昭也有此意,于是很爽快地带着秉文出了周府。
京城虽然繁华热闹,可到底是比不上京郊山清水秀、空气宜人,这三日谢昭和秉文主仆过得也算舒适惬意。
听到周成申的话,谢昭连忙扶住他,笑道:“夫人待谢昭极好,来这里也是谢昭的意思,没有及时告知周大人是谢昭的不对。”
周成申听出了谢昭是把事情全揽到了自己身上,这就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了。
他松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感激。
陈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深得圣上宠爱,便是寻常正三品的官员到他面前,那也得尊尊敬敬、亲亲热热喊一句“陈公公好”,是以他走到哪里都算得上是风光无限的。
像今日这样狼狈的时候着实不多。
陈福气喘吁吁地被侍卫扶着从马上下来,腿刚着地,差点一个腿软给谢昭和周成申行了大礼。幸好侍卫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才免得他第一次见谢昭就出大洋相。
他深呼吸几口,然后把别在腰上的拂尘取下搭在右手胳膊上,朝谢昭露出个慈祥温和的笑容来。
“奴才陈福,见过谢公子。”
陈福个子不高,整个人哪里都可以用圆来形容——脸是圆的,腰是圆的,身子也是圆的。这位快要四十的公公皮肤白净、慈眉善目,笑起来的模样和弥勒佛颇为相似,极易让人有好感。
他笑得两眼都要眯成一条缝,夹出眼角细细的纹路:“先在这恭喜谢公子得了状元——奴才今儿个来,也是因为圣上想要见见公子,特意命奴才来接您进宫。”
明天就是册封的日子了,圣上居然连一天都等不及,这才刚放榜就要见谢昭。
周成申心想:以后在朝中一定要多照拂些谢昭,指不定将来哪一天自己就要受到他照拂了。
圣上要见他,谢昭自然不能拒绝。他拜别了周成申,跟着陈福进了宫。
这也是谢昭第一次进宫。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是亲眼见到宫廷里辉煌有序鳞次栉比的宫殿、繁花似锦错落有致的御花园、以及一眼都望不到头的人造湖泊,谢昭还是不由被惊艳到了。
陈福注意到他眼中的赞叹,笑呵呵:“谢公子以后有的是机会欣赏这宫廷的美景。”
谢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笑笑,并不接话。
陈福带着谢昭到了武英殿里,这里是圣上斋居之处。
谢昭进了殿内,从从容容地俯身行礼。
已逾五十的皇帝秦厚德在上头瞧着,不自觉露出微笑:谢昭长得极好,面如冠玉、顾盼神飞,更难得仪容出众,一身闲雅气度寻常人难以企及。
是谢家人该有的模样。
愈看愈满意,秦厚德直接起身扶起了谢昭,命人给谢昭赐座。
等谢昭坐下,他又看了谢昭许久,目光遥远,似是怀念故人,半晌叹息:“你和你父亲长得像。”见谢昭澄澈的目光望来,他一时有些恍惚,接着笑开,“不过你长得更好看一点。”
谢昭抿唇一笑:“谢圣上夸奖。”
秦厚德问他:“你知道自己是状元了?”
谢昭颔首:“周大人和陈公公已经说了。”
秦厚德又问:“成为当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心情如何?”
谢昭不假思索地回答:“极好。”
这回答,真是谢家人才有的风格。
秦厚德忍俊不禁,表现出了十分的纵容:“你心情好就好。”
他又问了谢昭许多问题,问谢昭读过哪些书,在江南与谢晖过得如何,又问他最近回到京城感觉如何、是否对北方的气候不适应,温和得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长辈。
谢昭都认真地回答了。他回答并不敷衍,对京城一些地方的不适应也说了出来,眼神真诚,语气诚恳,态度自然得仿佛面前之人并不是个掌握千万人性命的一国之主。
这一场谈话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温馨的。
要不是宫廷规矩放在那里,秦厚德都想让谢昭在宫中留宿了。只是想到今日谢昭还要去做别的事情,他只能止了话头,叹息一声:“改日再与阿昭好好聊一聊。”
这下子都直接喊阿昭了。
他继续道:“明日你要游街,到时候肯定不能住周侍郎家里了。朕已经了解到谢太傅已经把当初的谢宅变卖了,因此又替你寻了一处好宅子,等会儿陈福就会带你去的。”
圣上想得如此周到,谢昭不由也有些惊讶。
他收敛好自己眸中的讶异,最后只能说:“多谢圣上。”
秦厚德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这是你应得的。”
也是你们谢家人应得的。
于是出了武英殿后,陈福又领着谢昭出了宫,来到了距离宫廷不远的学涯街。谢昭万万没想到圣上居然给他找了一栋在学涯街的宅子,他虽然来京城的时间不长,可也知道这条街上住的可都是皇亲贵族和朝廷重臣。
秦厚德待谢昭的确是好,这宅子亭台楼阁样样不缺,大小院落不一,还有一个宽阔漂亮的花园,别说是一个谢昭了,就是再来十个百个谢昭,这宅子也是能住得下的。
陈福挺直了脊背,轻轻甩了甩拂尘,和谢昭邀功:“圣上吩咐奴才找这宅子,只往大、往好了找,奴才也算是幸不辱命了。”
他偏头看谢昭,笑眯眯问:“谢公子觉得这宅子如何?”
谢昭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好,实在太好了。”
陈福顿时得意地笑出声。
可惜他的笑很快僵在了嘴角。
只听谢昭道:“好是好,就是不适合居住。”
这房子还不适合居住?
陈福瞪大了眼睛。
谢昭想,当然不适合住。
状元也顶多只能封个六品或七品的官职,这样芝麻大小的官连每日上朝都做不到,住这样大的宅子可不得让其他官员把自己的脊梁骨都戳歪了?
陈福不死心,又要带谢昭去看学涯街的另一栋宅子。马车刚刚行进没多久,陈福就见谢昭伸出手指了指窗外的一处宅院,问他:“陈公公,这宅子有人住吗?”
陈福探过头去,有些好奇哪栋宅子竟然能打动谢昭,等看清他指的那宅子,他心中一惊,磕磕绊绊:“没……这宅子倒是没人住——可您怎么能住这宅子啊?”
谢昭问:“这宅子怎么了?”
陈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实回答:“这宅子运道不好,这一百多年来,无论是哪位大人住进了这宅子,运气都有所欠缺,不是被贬就是被罚。您也知道,有些大人对这些很忌讳,渐渐这宅子就没人敢住了。直到后来有位擅长风水的道士建议说,应该在这大宅里砌道墙,把这宅子一分为二,如此才能破了这宅子的坏运道——”
谢昭听得津津有味,追问:“后来呢?这道士的法子有用吗?”
陈福苦笑:“遗憾的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谢昭顿时知晓了这宅子无人问津的原因。
只可惜他是个不信邪之人,再加之这宅子因缘巧合下被一分为二,他所指的正是被分开后的其中一半。虽然面积小了一半,却恰恰是谢昭这个身份住着没问题的。
于是他不顾陈福满脸苦色,一锤定音:“我就要这宅子吧。”
陈福拗不过他,心中已经在想等会儿和圣上请罪该说什么话了。
谢昭又问:“那另一半是没有人住吗?”
“有人住的。”陈福吞吞吐吐,“……住的是北燕的三皇子。”
——那位在京城当了十年质子的北燕皇子傅陵?
谢昭挑了挑眉,心中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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