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号

    “谢？”姜不疑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你是承平谢氏之女？”

    “奴婢非谢氏嫡支女，家父谢长怀，乃谢家第三十八代家主谢之涯之四代孙。”

    姜不疑不知道谢长怀是何许人也，但承平谢氏的名声，他却不可能没听说过。

    世家分三等，一等曰华谱，二等曰世禄，三等曰秩族。

    承平谢氏，虽比不上北河李氏、南陵刘氏，但在前朝，乃至前朝的前朝，都是数一数二的华谱，与当今东宫太后所出的晋安王氏并称“东谢西王”。

    前朝南刘北李都有拒帝王亲的风流雅事，南刘北李家的女儿，哪怕帝王以皇后之位相许，却仍遭到了拒绝，而哪怕是公主，想要嫁入这北李，也被无情拒绝道“帝王之女虽贵不可言，与我等华谱却仍不相配”。

    这与直接说“你女儿配不上我们家”没有任何区别，当时帝王大怒而去，而北李家主却仍然长身玉立，谈笑风生。

    事后，那皇帝不仅没有惩罚李家，还备下礼品，送予北河，称“是孤莽撞了”。

    这则事传开，竟无多少人嘲讽北李态度恶劣，甚至都在看皇帝的笑话。

    其后，那皇帝就没在痴心妄想再去试探南刘，而是将女儿嫁给了一个顶层世禄之家。

    如果说南刘北李是华谱中的最上层，那么东谢西王就是华谱中的中流砥柱。

    前朝有美谈，帝王替其二子说亲，求娶谢氏之女。

    谢家之主却问：“帝之二子可为太子乎？不为太子，谢氏旁支女可配。”

    竟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太子人选，还表示，如果你的二儿子是下一任皇帝，就把嫡支女儿嫁过去，如果不是，就嫁个旁支好了。

    帝王来求娶，怎么可能只求个旁支女，他纠结了半天，才道：“孤欲立其为太子，欲求嫡支谢女。”

    后来，果然是这二儿子当了皇帝。

    南刘北李是连皇后之位也不屑，东谢西王则是只要皇后之位。

    不过前朝末年战乱频发，各地世家要么操练兵马，要么避世不出，但对于真正坐上帝王之位，却没有什么渴求。

    帝王尚不敢于华谱前放肆，称不称帝又如何？

    在天下纷争的乱世中，他们不过是要小心谨慎一点，以保持世家世代的荣光罢了。

    不过由于多次嫁女为后，甚至连前朝末帝的皇后都是谢氏女，谢氏在纷争中不由得靠近了前朝，折了不少兵马钱粮进去，不过纵使如此，谢氏仍然不可小觑。

    原来如此。

    姜不疑心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谢盈袖眼熟了。

    他幼时父亲仍未称帝，拉着一队兵马到处借钱借粮，其中就去过承平谢家。

    在那时的他看来，谢家上到家主下到婢女，都自有一种风流气度，特别是谢家本家之人，都清高如竹，似山巅之雪。

    想来，哪怕谢氏旁支，也沾染了这种气质。

    那时因为正值乱世，谢家并不像以往一样拒非世家人于千里之外，而是真的出来见了他们。

    当时的他甚至觉得这是无比的荣幸，哪怕最后谢氏家主不看好他们，没借他们多少钱粮，幼时的他竟也没多讨厌他们。

    想到这里，姜不疑不禁哂笑。

    世家子就是如此，他们若是将你看在眼里，无论是想利用你，还是想与你交心，都能在不经意地言语中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若是没将你看在眼里，那便是真真正正地视你如草芥，哪怕你再怎么努力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

    “原来如此，”姜不疑问道，“那你父亲仍住在承平吗？”

    见他好像在问正事，何知锦也没有打断，只是靠在姜不疑的怀里，闲闲地拈着葡萄吃。

    “非也，”谢盈袖缓缓摇头，“家父之祖与当时的嫡支闹了矛盾，很久以前就搬到洛阳去了。”

    “哦？”姜不疑来了兴趣，“那你是在洛阳长大的？”

    “是的，”谢盈袖说得很慢，似乎是回想起了往事，“我、不，奴婢在洛阳长到四岁。”

    “唉，”听到她这一句失言，姜不离长叹了一口气，“让谢家子弟为奴为婢，倒是折辱了。”

    “无甚，”谢盈袖再一伏首，“奴婢已经进宫，自然是皇家的仆婢，怎敢再以谢氏子弟自称？”

    这一番话倒是惹得姜不疑龙颜大悦：“好好好，朕问你，可愿入宫为妃？”

    “不愿。”谢盈袖的回答没有分毫迟疑。

    “为何？”姜不疑沉下了脸色。

    “哪怕是旁支末流之女，也从不与人做妾，谢氏身为华谱世家，其女更不可能委身为妾，帝王之家亦如此。”

    “可是你刚刚还说不把自己当谢家子弟的？”

    “是，”谢盈袖的表情沉静，“但是敢问皇上，您想要的是不是奴婢盈袖为妃，而是谢家女为妃吧？”

    “你！”姜不疑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若奴婢只为女官，千百年后众人会知道谢氏有女入宫为官，”谢盈袖的语气平淡如水，但声音却是掷地有声，“但若奴婢为陛下之妃，想必陛下很乐意看见百年之后，史书记载谢氏有女为秦朝太宗之妃吧？”

    “好啊，果然不愧是世家之女……”姜不疑冷笑两声。

    “你之前不是与本宫说，”正当气氛紧张之时，何知锦却开口了，“你不愿在宫中费劲心思往上爬，只求保得性命吗？看你这样，可不像是想保得性命的样子啊？”

    “是，”谢盈袖脊背弯下，声音却丝毫不屈，“这寂寂深宫，纵使蝇营狗苟一生又如何？是，奴婢是珍惜性命，宁愿一辈子只当个掌膳，也不愿踩着人血和尸骨爬上去，可，总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对你来说，重要的就是谢家之名了？”姜不疑声音讽刺，却明显是平息了部分怒气。

    “是，”既然已经说到这里，谢盈袖也干干脆脆正视着两人答了，“奴婢可以摇尾乞怜邀宠献媚，但谢氏女谢盈袖绝不能如此。”

    听了这一席话，姜不疑才算是彻底不生气了。

    毕竟，前朝的皇帝被世家将脸面踩在脚下的次数还少吗？

    比起那些世家子的直白，谢盈袖的这番拒绝甚至算得上是委婉了。

    而且谢盈袖的眼神坦坦荡荡，目光清澈，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真不愧是世家女，”何知锦懒懒地拈起盘中的荔枝，“本宫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娘娘不必妄自菲薄，”谢盈袖干脆拱手道，“人各有志罢了。”

    “是啊，”姜不疑也跟着道，“不愧是世家女，看到你，朕又想起朕当年跟随先皇去谢家借粮之事了，你们谢家的人还真是，从嫡支到旁支都是这么一副样子，光风霁月，又叫人恨的牙痒痒。”

    “陛下海涵。”

    谢盈袖毕竟年纪不大，纵使刚刚的的确确说的都是心里话，但也是凭着一腔孤勇说的，现在见性命大抵无虞，当时的那一丝害怕就稍稍反上来了一些。

    “家父这一支与承平谢氏主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了，哪怕家父还在世时，也只是在每年新年前回去。”

    “哦？你父去世了？”

    “是，”谢盈袖的声音里有一丝极轻的悲伤，却很好地被在坐的两人捕捉到了，“奴婢四岁时，正值洛阳兵变，家父遣散众仆，带着奴婢前往通州谢氏。”

    谢家子弟遍布天下，承平谢氏是谢氏主支，其余很多在很早时就分出去的谢家子弟，在别处也渐渐发达，成为了新的秩族世禄，通州谢氏就是洛阳附近比较大的秩族世家。

    “然后呢？”何知锦起了谈兴，“不会是通州谢氏小气，不接受你们父女吧？”

    说着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肯定不是，你们世家子最好面子，是绝对干不出来这种事的。”

    “等等，”姜不疑听出不对来了，他追问道，“通州谢氏，不是在十三年前被灭族了吗？”

    “娘娘说的对，皇上说的对，”谢盈袖闭了闭眼，才道，“通州谢氏很快接纳了家父和奴婢，可惜我们到那不过三月，伪王东逃，通州谢氏近乎灭族。”

    十三年前洛阳兵变，前朝将军叶离造反，于大燕宫前一刀砍死前朝末帝，率军自立，却不到三月，当时不过刚及弱冠不久的姜不疑就挥两军而上，一西进，一北上，叶离畏惧，只得向东，欲逃往海上，却在关前被姜不疑一箭穿心。

    自伪王死后，天下所谓英豪不过残兵游勇罢了，不到半年，二十二岁的姜不疑就一统天下了。

    “然后呢？然后你父亲就这么去世了？”何知锦好奇道。

    “娘娘猜错了，”谢盈袖平静道，“伪王途径通州谢氏时奴婢与家父正于燕山上煮雪论诗，是以逃过一劫。”

    “家父得知此事，还来不及痛心疾首，就带着奴婢去了承平，”谢盈袖自嘲一笑，“天下战乱，除了承平谢氏这样的大华谱，又有谁敢保证能保住自身呢？”

    “奴婢与家父终究是回到了谢家。”

    “不过幸得陛下威武，不过半年后就一统四海，”谢盈袖道，“家父得知宇内太平，有心出仕，为帝王用，于奴婢七岁时携奴婢西行，欲往长安来。”

    “家父文人气息颇重，往长安的马车上不带金银带书卷，又乐善好施，见路上有孤弱妇童，总会给那么一口吃的，所以最后要到长安时，家父已经身无分文了，最后他是靠谢家子弟之名赁到房子的。”

    “噗嗤——”被姜不疑轻轻拍了下，何知锦才止住笑，“这么说，你父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确实有趣，”谢盈袖幽幽道，“是以到长安不到半年，家父就因一路上舟车劳顿与饥寒交迫去世，那时奴婢八岁。”

    “唉，也是可怜，”姜不疑叹息两声，“那你怎么办呢？”

    “幸得长安城里坊市热闹，机会不少，奴婢扮了男装，靠给人抄书写信维持生计，”谢盈袖道，“及至十三岁，大秦宫遴选宫女，奴婢将家中藏书托付信任之辈，便入宫去了。”

    “信任之辈？”姜不疑追问道，“你家的藏书，怎么得也有百卷，你倒不怕别人动心昧下？”

    “她不会的，”谢盈袖摇头，“她是长安城中的女户，也是赁房子给奴婢的屋主，若是她想昧下，当时家父去世时便可昧下了。”

    前朝律法规定，女子若丧父且家中只有一女，或是出嫁夫死却没有子嗣者，可立女户，独自抛头露面并不受忌讳。

    大秦沿用了这一律例，长安城中的女户就有百八十家。

    “原来如此。”姜不疑笑道，很快便不谈这个话题，而是跟何知锦你侬我侬起来。

    ……

    待两人吃完，已是卯正了，按道理早朝的时间也早该到了。

    姜不疑这才匆匆起身，往前头去。

    “奴婢告退。”谢盈袖行礼道。

    何知锦打量了她一眼，笑道：“真是好个风流人物，你不愿去伺候皇上，那么伺候本宫如何？”

    “奴婢先前已经拒绝过了。”谢盈袖不疑他意。

    “那你走吧。”何知锦泄了气，挥退她道。

    谢盈袖再应一声才告退。

    ……

    出了长饶宫，天光已经大亮，谢盈袖顺着抄手游廊慢慢走，才回到了司膳司。

    她刚踏入屋门，众人或疑惑或好奇的视线就不时地扫过来。

    谢盈袖垂首站好，仿无所觉。

    “今儿个早上没什么忙的了，”杨离斐拍了拍手，引了众人的注意，道，“大家先回去歇息吧，记得巳时再来。”

    众人应是，待其他人走后，谢盈袖才凑上前去，对着杨离斐道：“杨司膳，盈袖能拿两块糕点回去垫垫肚子吗？今儿起迟了，就吃了半块馒头，就了一碗水似的稀粥，现在早就没了。”

    “好好好，”杨离斐从一旁的蒸笼中端出一碟山药红枣糕，“拿去吃吧，记得把碟子还回来。”

    “谢司膳，司膳大人可真是体恤我等。”谢盈袖接过碟子，赞道。

    “好了，别怕马屁了，”杨离斐哭笑不得道，“快回去吧，你也累了一早上了。”

    谢盈袖端着碟子，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今儿个司膳司放得早，路上没什么人，她很快就到了屋前。

    谢盈袖推开屋门进去，进去后便把碟子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她看着床上鼓起来的一团包子，不由得笑道：“东篱，还没醒啊。”

    “姑姑——”东篱很快把被子扯开，她近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床，搂住了谢盈袖的大腿，抽泣道，“姑姑，原来、原来是你啊，你、你不是说中午才来的吗，我、我还以为是坏人呢。”

    倒是她疏忽了。

    谢盈袖想了想，把她抱到一边的凳子上，道：“以后咱们定个暗号，若是来的人是我，进门后就先拍三下手，如何？”

    “姑姑为何不直接敲三下门呢？这样如果不是姑姑，东篱还可以早做准备。”

    “不行啊，”谢盈袖摇头，“因为这是姑姑一个人的房间，如果我敲门时被别人看到了，人家会觉得奇怪的。”

    “那好吧，”东篱是个很乖的孩子，她一口答应了，“那姑姑，咱们就这样说好了哦。”

    “嗯，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