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越到民国的普通女孩子,让她形容对民国的印象,除了脏乱差,绝对少不了冷漠,麻木,道德沦丧这类经典形容词。
这不是拾前人牙慧,而是生在这个年代,政府上层尸位素餐,下层为非作歹。普通人朝不保夕,没有未来,光是活着已经需要用尽力量,善良和同情这种奢侈的品德……至少春妮长这样大,她没见过有几个人有。大多数人最多像她这样,遇到有人遭难稍带手帮一把,绝不可能把钱掏出来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现在李德三告诉春妮,说有个大善人决定免费为他们这些难童们办学,春妮第一反应是,这不是人贩子想出来骗小孩去卖的新招吧?
李德三信誓旦旦:“我骗你是小狗!跟你讲,人家张先生说了,学校是专门办给我们这些报童的,省得我们天天拿着报纸,不知道上边写的什么,该怎么叫卖。要不是我,谁会告诉你这样的好事?你交好运了知不知道?”
春妮:“行行行,好运,好运。那你说,办学校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办这个学校?他钱从哪来?老师从哪来?场地从哪来?他没事干嘛干这个?”
李德三:“……我哪知道得这么清楚?但我们的校长以前当过政府的教育部长,张鹤年先生,知道吗?是现在撤到双城的那个教育部长!不是快成立的,那个跟倭人穿一条裤子的新政府。”
倭人一直在物色合适人选成立新政府,这件事报纸吹了几个月的风,普通海城人都知道了,只等着看谁敢做这华夏第一大奸人。
春妮忽然想到昨天那个倭人女子向她推荐的,便宜到跟白送似的学费。她有些明白了:现在倭人将手伸向了华国的孩子们,政府必然不会甘心。孩子才是下一代的希望,这位张鹤年先生可能是旧政府推出来跟倭人和即将组建的新政府打擂台用的代理人。
不管他们上边怎么斗,只要小百姓能落着实惠也不错。不是春妮说,这个年代小百姓的福利还没有她一个从末世来的人多,好不容易有点便宜占,当然绝对不能错过啊。
“学校办在哪?”春妮寻思,要是不远的话她先跟着去看看。
“码头边上说是要办一家,这两天就有信儿。”
春妮听出了差别:“这话的意思,学校还不只办一家?”
“当然不只了。说了是给我们报童的学校,全海城报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也不想想,一家学校坐得下我们这些人吗?”
只办这一家,春妮都觉得困难重重,多办几家,倭人和新政府会允许吗?
带着这样的问号,春妮这天上午卖完馒头,跟德三两个人一起去了一趟新学校。
这所建在码头边的新学校跟春妮现在的家就隔半条里弄,不到两百米远,但与其说这里是学校,不如说是两间旧库房。
库房用木板隔起来,分成两个班。陪他们进校参观的女老师上身一件阴丹士林蓝的立领盘扣衣裳,下边一条到膝下的黑裙子,再看她一头的齐耳短发,简直就是个还没走出学校的女学生。
春妮越看越不靠谱,准备拉德三嘀咕两句,但这家伙一闪身已经进了教室。
教室里,一名寸头男老师拿着一份报纸朗朗而读:“来,跟我念,这个字读‘申’,申就是海城的简称。”
“申。”底下孩子们齐刷刷张嘴,像嗷嗷待哺的小雀儿。
“我们的书本还没到位,只能先拿旧报纸将就。”女老师跟春妮解释。
怕是你们一次拿不出这么多书本吧?春妮心道。
但转念一想,不要钱的学校,条件差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春妮连续去学校报道过两天,到底把夏生送了过来。
不送过来没办法,这个学校的老师们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她,一定要让她进去学写字。
春妮说自己识字,可老师们看她穿的破破烂烂的,以为她是怕在学校里学习耽误了赚钱在撒谎,怎么也不信,还说她:“你这小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学了字找个好工作,别以为老师们是在害你。你总不能一辈子挑担子卖早点吧?”
春妮:“……”卖早点怎么了?我卖一周早点都比你们一个月挣得多。
以前春妮以为,这个年代只要是读书人,有份正经职业,日子肯定比他们普通人滋润。但于先生和于太太打破了她的认知,于先生工作的小学在这一带是最好的。但听金小姐说,在海城,小学教员不稀罕,他一个月的薪水不会超过二十块钱,这还是看在他是资深教员的份上。若是刚工作的新人,说不定连纱厂的正式工人都比不上。当然,在纱厂跟在小学教书的工作强度也是两个层面。
春妮看于太太每天做家务之余还要给裁缝铺钉扣子贴补生计,他家的饭桌也没见到过荤腥,一件衣裳破了,得想办法补得外人看不出来……金小姐说的应该是真的。
教员们这样热情劝学,反而让春妮放了心:他们连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都肯好好规劝,想必对正式的学生们也会认真负责吧?
她本来也没指望夏生从这学到多少正经知识,这些教员们这样有责任心,当个托儿所保姆应当是没问题的。
想通之后,春妮第二天把夏生送了过来,专门交到那位回回看见她就要唐僧念经的男老师手上。
“方老师,我弟弟就拜托给您了。他很听话的,这一带人贩子多,不安全,放课后您千万别让他自己走,等我来接他就行了。”
“你呢?你也来啊。”
春妮:“老师,你们教的字我真的都会,不信你可以考我。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发面蒸馒头。”
方老师:“……哎,哎,你这小姑娘,跑这么快做什么?识字就识字,老师又不会吃人。”
这位方老师是海城本地人,不止说话绵,性格也像本地人一样,细心,绵软,关键是很负责。虽然每次春妮去接夏生,他都要老生重弹地唠叨她几句,让她来上学,但他哪次都会等到学生们都走之后再最后一个离开,还会陪着春妮姐弟俩走过那段没有路灯的小路。
春妮感激中有些苦恼,几天后跟夏风萍在一间咖啡馆里见面,她大吐苦水:“……我做的馒头方老师不收,我说当是给他夏生的托管费,还被他骂了一顿,该怎么办哪?以前想欠人情都没得欠,现在欠下人情,又还不了,更难受。”
夏风萍说她:“那你就满足方老师的心愿,每天去读书啊。”
春妮:“我认识字,你忘啦?”
夏风萍嗤之以鼻:“你那叫什么认识字?上回给我留个字条,桥梁的桥字都能写错。你再不抓紧机会多认几个字,真的只能在街上卖一辈子早点了。”
春妮被憋得不行,她又不能说她笔误,写的是简体字,再过几十年,全华国都得跟她那样的写。
她只好说:“我得先养家。才小半个月,一袋面粉又涨了两毛钱,我的馒头却不能总跟着涨。这么涨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趁面粉便宜多卖点馒头,往后我怎么办?”
春妮说的面粉涨价是指的以前政府发行的法币涨价,法币也是他们沙北省等没沦陷地区的主要货币。她来海城后,城中疯传海城要另外发行货币,法币很快会被淘太,她赶着用高价私下换了些鹰洋和大洋,加上她妈以前攒的,手上现有五六十来块大洋。但她手里的法币更多,眼看着法币一天比一天不值钱,能不着急吗?
她又不能指定顾客使用的货币,每次收到法币还要想法子兑换成更保值的货币,简直愁死个人。
夏风萍抬头看咖啡馆的自鸣钟:“不是说那位大记者十点钟来吗?这都快十点半了,人呢?”
今天春妮跟夏风萍见面,就是为的朱先生说的,他那位记者朋友想采访她的事。
她拉夏风萍一块来,一是因为她跟自己都是亲历者,两人一起也好互相印证,再者,她记得朱先生说的,这一行门道多,夏风萍是本地人,为人又机灵,说不定可以帮她掌掌眼。
夏风萍问完这句话,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跟朱先生戴同式眼镜的小个子男人看到桌子上的台号,径直走到她们面前:“请问哪位是顾小姐?敝人是《海城新报》记者洪良佑,对不起,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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