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铁的锻造法非常极端。
当日那个少年曾告诉沈柠,需要达到真气外放境界的高手每日先将内力贯通整块料,再行铸造,他那两柄刀,就是和同伴以此法锻成的。沈柠也是因此得知那两名少年都已达到真气外放的境界。
只有进入宗师境,才能真气外放。旁人难寻,对沈柠却不是问题。都用不着麻烦沈缨,阿罗姑姑五年前就已经迈入宗师境,只需再寻到一名好的铸师即可。
沈楼曾经托人将半截青睚剑重熔重铸成青妩剑,能熔铸天下第一神剑青睚,非铸剑宗师莫属。因此他们一回到府中,王诚就去取沈楼最近传给其他王家分号的传信。
王家有许多商队专走南疆到中原以及中原至西域的商路,沈楼这两年在外,都是借助王家分号和商队传递书信。
几人展信一看,真是巧了。
这位大少爷在信上说他之前重铸青妩剑,欠了铸剑师一个人情,目前正在弇兹帮人家护法,待一个月后铸剑师闭死关,就赶来钧陵与她们汇合,要沈柠在钧陵观完礼后再等他一些日子。
阿罗沉吟:“弇兹是偃傀派大本营,我大概知道大公子找到是何人了。他当年曾想续接青睚,但主人不肯,一直郁郁不欢。也不知大公子怎么打动的这位怪人。”
“偃傀派?是不是荒海那个日日关在山中埋头造、人的门派啊?”
沈柠记性好,之前翻《风华谱》时看到的二十位侠士中,就有一位爷出自偃傀派。
宴辞笑起来:“贴切贴切,沈小姐真是妙人,一语中的。”
其实这个门派是真在造、人。
偃傀派在荒海五道中修造化道,以机关术和傀儡术立派,传闻他们造出的人偶傀儡几乎能以假乱真。派中人人都是技术控,几百年间,无论荒海十三门斗得如何花天翻地覆,都影响不了他们铁了心思搞科研。
提起偃傀派就不得不提一桩趣谈。
传闻顾知寒收复偃傀派时,一个人都没带,独自去弇山里逛了一圈儿,豪横地拍下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说是归顺后每年都有这个数拨给偃傀派,供他们造傀儡造着玩儿。
偃傀派上上下下当场就服了,立刻改称尊主老大,一帮脾气古怪的臭老头儿硬是拿出百般热情,扯着顾知寒这位新出炉的尊主热热闹闹喝了好多天酒。
搞不好她家沈楼哥哥,也是同样拿科研经费砸出来的青妩剑。
一个严峻的问题是:时间上来不及。
现在已经四月二十六,三十日后这位铸剑宗师就要闭死关,即五月二十六。
钧陵城在莆州以东,距此地需疾驰十日;弇兹却在莆州西北方向,据此地快马加鞭至少行个二十日。
帝鸿谷的菱花会定在五月十五召开,如果他们先去钧陵城观礼,再取道弇兹,肯定赶不上这个日子。
江湖上能干得了技术工种的都特别有个性,何况还是位铸剑宗师。
沈柠傻眼:“你们说,我哥有多大面子能请他等一等再闭关?”
宴辞摇头:“不大可能,偃傀派的人都有些死脑筋,闭死关往往是有了新研究,不可能为旁人推延的。”
“那只能先算了。咱们日后再寻铸剑宗师就是。我剑术还差些火候,等等无妨。”沈柠虽然失望,也只好作罢。
她这是安慰大家,事实恰恰相反。
就是因为她剑术不到火候,才要一柄能提前催出剑气的剑来傍身。菱花会前各门派蠢蠢欲动,菱花会后保不齐就有当年的反派、炮灰找她麻烦。
阿罗想了很久,慢慢说:“还有一个法子,我带着剑胚先去偃傀派找大公子,请铸剑宗师出手。我脚程快,十五日便可到弇兹,而且熔炼陨铁也需要我注入内力。”
她说到此处,略有迟疑:“可是……我去了弇兹,小姐身边……”
沈柠眼睛亮了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姑姑你忘了么,菱花会前谁敢轻举妄动?我爹都安排好了,一到钧陵就有肖兰师兄接应,我保证菱花会后老老实实待在帝鸿谷,等你和哥哥回来。”
她迫切想要提升实力,连忙加码:“而且今天你也看见了,宴公子能护住我,这一路去钧陵都是官道,不会有事的!”
宴辞微微点头:“我既应承了沈前辈,定会护沈小姐安全。”
阿罗可能觉得宴辞更加可靠,看到他还包扎的手,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犹豫片刻,终于答应。
沈柠天资太差,他们这些人终究护不住她一辈子,既然已经同意她出来行走江湖,当务之急还是让她自己立住才是正理。
一柄趁手的剑对剑客而言意味着什么,阿罗最清楚不过。
晚饭过后,黄金阙差人将那第三件东西送来,下人直接送到了沈柠房里。
沈柠取出一看,这东西已解冻,并用黄酒化开,盒中还附上服用方法。
她叫住送东西的下人:“宴公子在他房间吗?你把这个盒子送去给他,请他照方服用。”
下人答:“宴公子刚要了一壶酒,好像一个人去了后花园。”
沈柠一想:“那算了,我自己拿去给他吧,你下去吧。”
她打发了下人,带上盒子就去后面花园找宴辞。
这院子清幽雅致,有一条蜿蜒画廊通到后花园,园中栽种的茶花嫣红沉雅,袅袅婷婷,还引了一小片荷塘,水面上有几株早开的荷花,在月色下幽幽而立。
王家虽是商户,但做的是丝绸茶叶生意,品味高雅,不流凡俗,不止挖了荷塘,还搭了个小亭。
沈柠远远就看见一个清隽人影懒散靠在亭中,两侧月桂如盖,点点米色小花一簇簇拥在枝头,遥送馨香。
今日听到竹枝堂的消息,宴辞心绪不静,便拎了一壶酒,寻了个清幽的亭子默默独饮。
莆州气候温润,入夜有微风吹拂,院中景致精巧,还挂了几盏雅气的灯,花树掩映,幽静非常。
在这一方天地静坐,恍惚间昔日旧事如在眼前。
“宴公子?你手上有伤,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
他一时心神恍惚,没察觉别人也进了亭子,回头望去,就见沈柠抱着个盒子,踏着皎皎月色步步走近。
沈柠身上是藕荷色纱裙,柔和秀雅,不似江湖中人服饰,倒像是大家闺秀的衣裙,显然是王家人为表小姐精心准备的。宴辞平日接触到的沈柠大气爽朗,练武时格外能吃苦,若不是相貌太过出众,总让人忘记她是沈家娇宠着的大小姐。
此时花影朦胧,那藕荷色的纱裙也柔和了沈柠的气质。
月色溶溶,月光下沿水而行的姑娘比月光还要温柔。
“沈小姐今日没有练剑么?”
这段日子结伴而行,无论是露宿野外还是城中,每一日沈柠都会雷打不动地练习剑术,从未例外。
“练过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嗯?”宴辞懒洋洋撑着一侧额头,目光微微流转。
沈柠将盒子放上石桌,里面是一只盛了晶莹酒液的水晶盅,酒液里泡着一枚莹黄珠子。
“黄酒?”宴辞拾起盒子里附的方子,眉心微蹙:“这是夔珠?”
“是啊。韩长老说夔珠可以减缓经脉痛楚,我想着正适合你用,就要来了。他已经帮忙用黄酒化开,夔珠养气凝神,得按方子上说的临睡前服用才有效。”
因为白日打斗,宴辞回来后就换了一身淡色丝衣,晚夜风凉,在外松松披了一件同色的外袍。
月色皓皓,洒在他微微敞着的衣襟处,能看到形状分明的锁骨。
他肤色太白,其下青色的血脉被衬得透明,沈柠坐在对面,目光总不由自主被那段腕子、锁骨、脖颈吸引。
所以说还是王家人办得不够妥当,宴辞瘦削,给配的衣物有些不合身了。尤其这么小酌几杯,身畔又有一大丛浓烈的茶花,就带得好端端一位沉静稳重的宴公子显出风花雪月的清浅艳色来。
“沈小姐对人,一向这样大方么。”
他虽然没有醉,神情却因饮酒而略比平时放松,沈柠浑身突然就有些拘束起来。
“你救了我两次,一枚夔珠而已,收下吧。”
宴辞两指拈起那枚夔珠,无意识地看着,目光有些怔忪。
“你这报恩心思倒是重。那沈小姐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收下。”
“好啊,什么问题?”
“为什么执意要找十几年前救你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已经死了呢。”
沈柠呼出极长极长的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趴到石桌上,闷闷不乐地开口:“何止想过,今天黄金阙这一趟下来,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个小哥哥就是柳燕行。”
宴辞动作顿住,沈柠还在继续说:“你说倒不倒霉,我辛辛苦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剑,一出来就得知恩人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人家也有未婚妻,我还怎么找他兑现赌约。”
宴辞没搞明白:“他有没有未婚妻,似乎并不影响……”
那是你不知道我们当初打的赌。只要我好好练剑,若能打赢他,他就娶我。
但这种赌约,不知为何沈柠并不想说给宴辞听。于是随意摆摆手:“影响影响,我现在就想尽快赶去钧陵城,看看柳燕行的刀是不是我见过的那柄。如果是的话……”
宴辞惨淡一笑:“如果是的话,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执着这么多年的恩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锄强扶弱的大侠,反而是拖累天下人的魔头。”
沈柠上下看了他几眼,奇怪地说:“你怎么比我还失落?如果真是柳燕行,我就把那柄刀买下来,然后再去南疆找一找。那刀很漂亮的,我想把刀带回到他身边,然后告诉他,虽然我没能成为一流的剑客,可是也不需要他兑现承诺了,算是谁也没赢谁。”
宴辞听着,微微笑起来:“沈小姐,我曾有个朋友告诉我,有些心地像冰晶一样干净剔透的女孩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我当时并不认同。”
所以呢?当时并不认同,是不是说——
现在你认同了?
他话虽未尽,沈柠却已然懂了,感觉有一朵弱弱的小火苗在抓挠着心口,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她甚至有一瞬不敢看对方那双淡色的眼睛,但宴辞认真而温柔的话仍人低低传进耳朵:“沈小姐,你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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