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中絮语

    沈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染了点学霸特有的毛病脸皮薄。

    沈楼在她这里根本不能看作是个男人,相处起来很自在,但宴辞这种款式的男人她就有点招架不住。

    宴辞吧……

    宴辞现在肤色苍白,夜色中甚至有些透明的感觉。唇薄鼻挺,生了副生人勿进的面相,自带一股高冷范儿,但对沈柠却很温柔。

    也是沈柠见到的第一个无需依赖颜值、单靠气质就能苏起来的男人。

    他的眼睛很大,眼珠剔透漂亮,特别干净,乌如鸦羽的睫毛半搭下来时,就容易让被注视者产生万事不萦于心、眼中唯你一人的错觉。

    就像现在。

    可能是今晚有酒有月,夜色醉人,沈柠总觉得“沈小姐”这三个字听得耳朵痒,强撑着说:“诶呀别沈小姐沈小姐了,你救过我两次,这样叫太客气。何况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人家的大小姐。”

    她性格爽朗率真,可今天眼睁睁看着宴辞挡在自己前面受伤,却只能束手无策呆站着的感觉印在心底,无意识就带出两分自卑。

    宴辞心思玲珑,一瞬间察觉到,叹了口气顺着说:“那好,以后叫你柠姑娘,好吗?”

    沈柠奇怪:“为什么不是沈姑娘?”

    宴辞轻笑:“我曾认识许多位姓沈的姑娘,但柠姑娘只有一个。”

    他语气格外郑重:“赶路这些天,柠姑娘日日坚持练剑,从未间断,此等勤奋,令人佩服。单说练武时肯吃苦这一点,天下间多少所谓的‘大小姐’都做不到,柠姑娘切莫妄自菲薄。

    沈柠忽然觉得口渴,抓住酒杯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大半,嘴里胡乱说着:“没办法啊,我再不努力练习,恐怕三流剑术都练不成。”

    “是因为不想堕了沈前辈的威名,所以格外努力吗?”宴辞问。

    “那倒不需要。沈楼虽然是个烂人,但沈家剑术他继承得不错,剑圣的威名有他在,堕不了。”

    “哦?那姑娘何必如此辛苦,”宴辞说:“恕我冒犯,柠姑娘在剑术上……”

    “根骨极差、天资平平、悟性全无,对吧?” 沈柠没所谓地打断他。

    这回宴辞是真惊讶了:“你知道?”

    “当然。我爹早就断言,我这一生受资质所限,成就不过是三流剑客。若肯日日勤修苦练,仗着沈家剑术精妙,三十五岁后或许有机会触到二流剑客的门槛。”沈柠面无表情说着,“但要想成为一流的剑客,甚至像帝鸿谷弟子那样超然其上,今生今世,绝无可能!”

    宴辞不解:“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浪费时间习剑?”

    “我小时候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剑术。但你也听到了,我爹曾上青杏坛,把我和沈楼留在这里。那次要不是沈楼护着家里,还有两个好心人救了我,我和王家都要被人害了。既然生在沈家,不学,或者说学得不够好,都是会死的。”

    “所以自那之后,你就执着于习武自保了?”

    “是。”

    可能是有了自己要找之人已死的明悟,沈柠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匆匆十二年,太多记忆已渐渐褪色。

    甚至连铭刻在心底的长相也已模糊。

    但当日的寥寥数语,仍然清晰地仿佛在耳边一样,支撑着沈柠这些年一日日挥剑百遍。

    她被绑的那天,日光如晦。

    巨大的变故和打击让她心神剧震,紧临死亡的威胁将这个世界的危险性明明白白撕开来暴露在她眼前。

    沈柠坐在地上,抬头第一次问出早该正视的问题:“怎样才能有你这么高的武功?”

    十五岁的少年人收起双刀,沉默良久,说:“习武要想有所成,资质、悟性、毅力三者至少占其一。资质和悟性都属天生,毅力却是人力可控的。只要能日日勤勉,长大后武功肯定不低。”

    “能比你还厉害吗?”

    “当然!”

    “哥哥,你没有骗我吧?”

    少年顿了顿,随机信誓旦旦:“绝对没有。”

    “小妹妹,你真信啊!他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的。”树上的同伴翘着二郎腿,脸上盖了片大大的梧桐叶,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差点翻下来。

    “你逼他发个誓,要是长大了你武功不成,就让他把自己赔给你,看他敢不敢!”

    沈柠眼神狐疑起来:“那你发誓。”

    “呃。”少年捡起一块石子打中树上同伴的头,引来一阵骂骂咧咧,面无表情:“我发誓,要是你长大以后打不过我,我负责到底。”

    “这样我会想要偷懒,也太没志气了!”沈柠甜甜笑起来:“不如换成,如果我能打过你,你再把自己赔给我,怎样?”

    “好乖。”少年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那说定喽,等你武功大成,我一定上门提亲。”

    其实他已能真气外放,大概早和沈缨一样看出她这辈子都没可能打败自己,才敢轻易许诺。这个道理也是沈柠后来才想通的,否则怎会连她的名字住址都没打听?

    沈柠从回忆中抽出神,淡淡说:“于是我与他打了个赌,要日日勤修剑术,总不能直接认输。”

    “原来是这样,你我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了。”宴辞若有所思,“我心境崩毁,无法调动内力,这次去帝鸿谷也不知是否能借到《河藏集》,就算借到,能否解决问题还是两说。”

    “宴公子,你别担心,帝鸿谷不是号称传自仙道吗?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心法。”

    其实宴辞体内情况比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活命已经万幸,帝鸿谷能解决的几率不过半成。但他喝了些酒,今晚夜色又格外美,不愿再时时保持清醒理智,也不愿扫了沈柠兴致。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忍不住想听听眼前这个姑娘的安慰。

    “你看过话本么?”沈柠一拍石桌,格外笃定:“大难濒死,形同武功尽废,这可是标准的逆袭流开局。”

    “逆袭流……?”

    “就是否极泰来的故事套路。这世间不就是有这种规律吗?当你惨到一定程度,那就要恭喜啦,之后的每一天,都比现在强。”

    沈柠诚恳地得出结论:“光凭招式就能和问雪宫那位姑奶奶战得不分上下,你从前肯定是很厉害的一位大侠,只要度过这一劫,日后必然重回巅峰大放异彩,逍遥快活指日可待!”

    宴辞听她说得夸张,一直忍着笑,“我没看过话本,但这个情节听上去不错。多谢善良的姑娘指点,在下会尽快把这个劫熬过去。”

    他从前听到的所有传闻里,剑圣沈缨凭一柄青睚剑纵横天下,剑下亡魂无数,直到成亲后才有所收敛。二十多年过去,一代剑圣销声匿迹,但“沈缨”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时,仍然敬畏多过感慨。

    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年后竟会在边陲村镇中见到一位弃剑养花的剑圣!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剑圣家的小女儿性格与其父截然相反,不仅天真坦诚,还有着江湖中少见的一副软心肠。

    从初遇起,这个傻姑娘就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生怕自己熬不下去寻死觅活。不得不说,沈小姐剑术不成,但安慰起人来却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连他听完都觉得自己的心境崩毁不算什么大事了。

    尤其沈柠好像还真的这样坚信着,很认真地在那里确认:“苟富贵勿相忘。等你解决了心法问题,重新走上人生巅峰,就帮我去把沈楼揍一顿吧。我从小到大一直被他欺负,靠自己是这辈子也找不回场子了,只能靠兄弟你了。”

    宴辞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陪她玩闹:“包在兄弟我身上。”

    他听出沈柠话中沮丧,略微沉吟,宽慰她:“其实你剑招记得扎实,基础也牢固,只是临阵对敌疏于变通。之后阿罗前辈不在,不如由我陪你对练吧。我内力不足,正适合你练临阵反应。”

    沈柠练剑会先练基本功和剑术,再由阿罗陪她对练实战。

    阿罗比她高明太多,使起剑又一丝不苟,沈柠每日都得被挑落七八次兵器、被剑鞘抽中五六次四肢,始终不能令阿罗满意。说是对练,实则更像挨揍。

    “放心是放心,但你跟我对练……岂不是陪练?对你自己没有半分好处的。”

    就连她亲哥沈楼,每次陪她对练都暴躁得要炸,又不能下死手打,又要强行配合沈柠的水平,从前在桐湖宁可自己练三个时辰,也不愿同她对练半个时辰。

    “陪我练剑是很委屈的事。你不知道我哥学武的态度特别不端正,我爹就罚他给我当一日陪练,效果拔群,每次至少能老实足足一个月!”

    宴辞不以为意,托着头微笑:“不委屈。有幸陪剑圣的女儿对练,怎么会委屈?”

    这句话太温柔了,沈柠险些把手边的酒杯打了,心里一阵紧张。

    不就是难得有人夸么,不能因为人家会撩,就把持不住。沈柠沈柠,你最吃的是英气勃勃百折不挠的少年郎,而不是深情款款孱弱会撩的公子哥儿,绝不能轻易动摇!

    这么想了一会儿,总算心情平复下来。

    “那我去找姑姑来。”

    不一会儿沈柠就带着阿罗重新回来。

    宴辞打定主意想帮沈柠:“阿罗前辈,您和柠姑娘差距太大,柠姑娘走不过三五招就落败,意义不大。您明日启程后,我可以陪她切磋,也算答谢沈前辈引荐与这一路的关照之恩。”

    “你?”

    他说的在理,阿罗也自知不是陪沈柠对练的合适人选,但……

    “宴公子你双手都有茧,做事也常用左手,咱们露宿野外时,我见过你劈柴的手法,若没看错,惯用的应是双手兵器,陪阿柠对练于你而言并无增益。”

    沈柠连对阵剑术的关都没过,阿罗不愿让她对上其他武器,她本就变通不足,换了另一种对阵兵器,难免扰乱之前积累的路数经验。

    宴辞微一转念就猜到她的顾虑,笑笑道:“我虽没修过剑术,却有个会用剑的朋友,看多了也能使上几招。”

    他回头:“可否暂借木剑一用?”

    沈柠不明所以,把木剑递给他。宴辞拎着木剑在手上掂了几下,挽了几个剑花:“前辈若不放心,何妨一试?”

    阿罗明日要去偃傀派,沈柠就要托付给宴辞照顾,也想趁此试试他的功夫,于是抱着青睚剑走到院中开阔处站定。

    “你无法用内力,咱们便只比划招式,不用剑气。”

    “多谢前辈。”

    喝过酒的宴辞整个人都洒脱了几分:“今日承柠姑娘点拨,解开多年困扰,无以为报,就请姑娘看一场剑吧。”

    沈柠忽然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刷地坐直身体,瞳孔微微张大又紧缩,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此刻的宴辞存在感格外强烈,甚至盖过同在场中的阿罗。

    夜黑如墨,星斗漫天。

    他一袭白衣,木剑斜斜向下指在身前,再抬眸时神情已变得极为专注。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和喉结的线条,似乎都因这认真而发生了微妙却难以描摹清楚的变化——

    就好像他手中所持不再是一柄普通的木剑,而是真正的神兵利剑。

    他也并非是一个愁病交困的武者,而是像沈楼,不,是比沈楼更加傲气凌人的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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