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碰触

    谢瑾白的出现,令房内众人均是吃了一惊。

    “请问这位公子是?”

    唐不期话音刚落,唐时茂已极为吃惊地唤出了声,“谢怀瑜?!”

    唐知府惊讶地连官场之礼都没能顾得上,直接以谢瑾白的字称呼之,可见对于谢瑾白的出现之惊讶。

    谢瑾白连个余光都没分给唐知府,更不要说屋子里其他的人了。

    手中扇柄朝大夫虚空点了点,风流的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睨着大夫道,“大夫,还请将方才没说完的那句话给说下去。他这腿伤及根骨,日后在行走上只怕难免会如何?”

    瞧这位公子衣着、气质皆为不俗,且听唐知府的语气,与这位公子分明也是相识的。

    到底涉及主人家私密,大夫未敢冒然言答,只好求助地看向唐时茂。

    唐时茂面色难看,狠狠地瞪了眼跟在谢瑾白身后的管家邱福。

    为何外人来了也没有通报一声?!

    收到家主责备的眼神,管家有心解释,可眼下哪里是解释的时候?

    邱福苦着个脸,唯唯地将脑袋垂下去。

    唐时茂恨恨,当着谢瑾白的面,不好发作,只好且忍着。

    唐时茂极为不甘地,沉默地朝大夫几不可见地将头一点。

    大夫这才语气沉重而又低缓地道,“小公子伤及根骨,日后,走路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只怕是再难恢复如初,难免会,难免会不良于行。”

    唐时茂眼前一黑。

    唐夫人更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亏得丫鬟聘婷机灵,及时扶住了主母。

    唐时茂连忙吩咐婢女扶夫人到一旁的梨花木椅上休息。

    一屋子的人又是灌茶水,又是掐人中的,唐夫人才幽幽转醒。

    杜氏醒来,看见眼前围着的一堆的人,她先是茫然地看着大家,当她的视线扫过大夫的时候,眸子当即瞪大。

    她激动地扯住大夫的衣角,“大夫,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棠儿啊!只要您能够治好棠儿,不管需要多名贵的药材,都不打紧。哪怕是明天就要去大街上要饭,我们也绝不后悔!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棠儿,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给您跪下了!!”

    说着,唐夫人便欲要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大夫跪拜下去,慌得大夫连忙后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

    唐不期连忙将母亲扶住,“母亲,您别这样,大夫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棠儿的。”

    “是啊,夫人,大公子所言甚是。医治患者,本就是医者分内之事。夫人大可放心,老夫定当全力医治小公子。您折煞老夫了,快快请起!”

    大夫忙拱手还礼。

    唐时茂亦是被妻子这番言行所打动,他扶住杜氏的肩膀,眼圈发红地道,“先起身吧,夫人。为夫知道,你有心了。”

    杜氏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我可怜的棠儿。他今年才十六岁啊,他连十七岁生辰都还没过呢!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老天爷——”

    唐时茂圈住杜氏肩膀的手臂一点一点圈紧。

    棠儿并非兰儿所出,兰儿却能够一直视为己出。

    他何德何能,能娶此良妻?

    “人还没死呢。搁这哭什么丧?”

    一道清和沁着凉意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如同冰块倒进了煮沸的锅水里,杜氏尖利的哭嚷声戛然而止。

    犹如忽然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杜氏面庞涨红,她瞪着双细长的丹凤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么无礼又粗鲁的话语会从眼前这位体态风流,面容俊俏的郎君口中说出。

    谢瑾白一句人“还没死呢,搁这哭什么丧”猛地令唐时茂意识到,棠儿性命无忧,妻子这般哭嚷确是太不吉利。

    唐时茂脸色乍红乍青,揽着杜氏肩膀的那只手臂忽然犹如火灼一般,想要放下又生怕这个动作太过突兀,继续搂着,又觉得手臂火烧火燎,疼痛能耐。

    杜氏尖着嗓子,终于想到要问谢瑾白的来意,“你,你是何人?竟胆敢擅闯我知府府——”

    杜氏是农家女出身,纵然梅开二度,嫁给唐时茂之后,这些年也没少参加官太太们之间的宴会,言行一改过去嫁与农家户的鄙陋,衣着、出行也均是官太太的行头,算是彻底改头换面了。

    可人呐,这骨子里的见识修养,又岂是金银能够堆出来的?

    唐不期同大夫都瞧出谢瑾白身份不俗,故而哪怕这位突然闯入房内,他们二人都对其以礼相待,杜氏当惯了官太太,总是鼻孔里瞧人,带着一股子凌人盛气,对于谢瑾白质问道。

    儿子已将这位谢巡按切切实实地得罪了一回,要是妻子再惹怒于这位谢巡按,那他们唐家也就完了!

    思及此,唐时茂铁青着脸色,大声地打断了杜氏未说完的话, “夫人,不得对谢巡按无礼!”

    唐时茂陡然扬高了音量,杜兰生生被唬了一跳。

    自成婚以来,杜兰何曾被丈夫这般吼过,还是当着儿子、婢女以及大夫、外人的面?

    谢,谢巡按?

    这淳安地界,除却那位京都来的监察巡按,还有哪位能够被称之为巡按大人的?

    杜氏到底不至于太蠢,她没有因为受了此番委屈便撒泼发作,听见谢巡按这三个字,便当即辨认出了谢瑾白的身份。

    她“噗通”双膝跪在了地上,对着谢瑾白磕了一记响头,“是官妇有眼无珠,还请谢大人恕罪!”

    谢瑾白两辈子混迹于官场,什么人没有见过?

    杜氏这样的段位,也就只能哄骗哄骗唐时茂这样子的傻叉。

    不是扮慈母么?

    本大人便成全你罢。

    谢瑾白唇角勾唇。

    杜氏抬头,不经意间瞥见谢瑾白唇边的这抹笑意,身子冷不伶仃地打了个激灵,连忙重新将头低下去,身体抖个不停。

    谢瑾白再懒得理会跪在地上的杜氏,他转头看向大夫,“他的腿疾,医得好么?”

    “回大人的话,医者仁心,小的自当竭尽所能。只是小公子这腿伤及根骨,外伤好医,但若是要恢复如初,小的所学有限,恐……”

    谢瑾白“噢”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下了定论,“你功夫不到家,医不好他。”

    “这,这……”

    一般人自称所学有限,乃是自谦,哪里就是当真认为自己功夫不到家的意思?

    可怜见的,六十多岁的老者,被谢巡按这一通抢白,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偏偏碍于谢瑾白官家的身份,不敢为自己辩驳一二。

    谢瑾白忽然抬脚,往屏风那头走去,径自走向床榻,撩起床上的青慢,对着趴在被褥上的小人儿道,“都听见了?你这腿,便是治好了,也要落个残疾的毛病。”

    众人先是一愣,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想起重伤在塌的唐小棠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唐时茂。

    他的妻子还在地上跪着,眼下又对他的嫡子出言无状!

    谢怀瑜,你欺人太甚!

    唐时茂疾步转过屏风,他忍着心中的怒气,目光直直地看向谢瑾白,“谢大人,你这是何意?”

    谢瑾白径自在床畔坐了下来。

    听出是谢瑾白的声音,面朝床榻里头的唐小棠抓住被褥的双手手指骨节泛白,身子亦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此番遭此刮骨剜肉之罪,全是拜眼前之人所赐,见了谢瑾白这个罪魁祸首,如何能不惊惧、慌乱?

    忽地,颊边传来一股沁着冷香的肌肤触碰。

    唐小棠被冻了一个哆嗦。

    怔愣的功夫,脑袋已经被扳着强行换了个朝向。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印着清风绿竹的湖绿绸衫,视线往上,是谢瑾白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一双猫眼。

    因着发鬓被汗水给浸湿,发缕都贴在了颊边,分明是狼狈的,可少年相貌实在太过讨喜,尤其是那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又大又圆,宛若受惊的小鹿儿,惹人怜爱。

    自朝晖楼见到公明,以为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回驿站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个时辰,对于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谢瑾白始终难以全然相信。

    朝晖楼人时太过震惊,以致只只匆忙瞥了眼面无血色的少年,便挥手让唐时茂将人给带回去了。

    直到此时此刻,清楚地见到自己这位上辈子的政坛敌手稚嫩的脸庞,谢瑾白才真真正正地得以确定,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宣和二年,季云卿才刚刚初登大统不久,而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监察巡按的这一年!

    唐小棠眼中的惊惧太过明显。

    这种惊怕的神情是上辈子那个终日板着脸,面容严肃的小唐大人身上是决计看不到的。

    有一种瞧见千年狐狸变回了幼崽,且遭了欺负的小可怜样儿。

    眼眶湿润,眼尾泛红。

    别说,还怪惹人怜爱的。

    有趣儿。

    实在是有趣得很呐。

    谢瑾白勾唇,缓缓地漾开一抹春拂柳堤般的笑意,“早前在朝晖楼公然求娶本大人时不是挺来劲?怎的,可是被打怕了?”

    此时的唐小棠还不是日后那个善于蛰伏与隐忍的淳安党人之首的唐大学士,他还只是一个知府家的小少年。

    少年人不懂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更不懂得如何藏住心事。

    唐小棠瞪着谢瑾白,除却惊惧,黑白分明的眼底分明还有着不容错辨的伤心与难过。

    谢瑾白一愣。

    ——

    “如今他连下床都困难,你说,他如何能够前来见你?也不知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只因年少无知时曾追求过你,因此家破人亡,自己落一个终身残疾不说,如今又因你险些去掉半条命!”

    “唐棠,唐小棠,不过是一字之差。难道对于唐小棠这个名字,你就当真没有任何的印象?也是,你谢怀瑜的一生,被多少双爱慕的眼神注视过,又被多少男男女女钟情过,又怎会记得淳安县,一个小小知府的小郎君曾抛却所有的怯弱,于朝晖楼大胆告白,说他心悦于你?”

    上辈子,余琢的一字一句,再次响在他的耳畔。

    谢瑾白抬起唐小棠的下巴,“后悔么?”

    可后悔在朝晖楼求娶于他?

    凭白遭这一顿毒打,受这一番泼天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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