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这些年人过得浑浑噩噩,却不曾臃肿发胖,这会儿变成梅花鹿,到依旧是体态秀美英俊,美丽的白色斑点在阳光下散发着绚丽的光泽,且正逢盛夏,头顶的新角外蒙着一层绒绒的棕黄色软皮,瞧着颇为稚嫩可爱。
只是好好一头俊秀的梅花鹿,颇为狼狈地趴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又大又圆的一对鹿眼里,眼泪噗簌簌地落下,一会儿便把泪窝都给装满了。
刚吃好晚饭,饱餐了一顿的太上皇这会儿正懒洋洋地匍匐在慈安宫的庭院中,狮头微抬,张着大嘴,叫宫人们拿着工具给他清理牙缝中的肉丝,年岁大了,吃点东西就塞牙,即便是狮子也躲不过这糟心的毛病。
另有几个小內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太上皇梳毛,只是昨晚搬家搬的胳膊痛,抖啊抖的使不出力气。
等牙剔完了,太上皇也没见人“滚”进来,不由得有点儿生气,站起身抖了抖毛,爪子一挥叫人退下,自己迈步溜溜达达走到宫门口,探头一瞅。
梅花鹿趴在宫门口,哆哆嗦嗦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呢。
呵,这小蠢货当年那个胆子哪儿去了?当年屁丁点儿大的年纪,都敢跟着他儿子一起跳到他后背上打出溜滑,如今竟这个怂样子,白活这些年纪!
他还能吃了他不成!哭个屁!
大胖狮子心里可气,血盆大口一张,在梅花鹿耳边一声巨吼,“嗷呜!”
吓死你算了!
不负众望地,梅花鹿白眼一翻,四肢蹬一蹬,嗝喽一声,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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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晕晕乎乎地,只觉得自己飘在空中,荡荡悠悠靠不了岸,倒有一股子清风吹拂着他的眼帘,断断续续地,好像是有人对着他的脸吹气,又有一点人语声在耳畔响起。
“这个就是你大舅舅哦?他跟你长得不一样呀。”一个男童的声音疑惑地道,不是黑白花哩。
“皇爷爷说是,那就是吧,我还小,没见过大舅舅呢。”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娃小声地回道,声音里有一丢丢的失望,大舅舅,不是貔貅呀......
贾赦觉得自己的眼皮被粗鲁地拔了一下,热烈的阳光照射过来,让他忍不住又流下一点眼泪。
“他睡得可真沉,什么时候能醒,皇爷爷说,你舅舅跑得可快了,等下等他醒了,我们比赛看到底谁快!”小男孩儿语气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小女娃肯定地道,“那肯定是我大舅舅跑得快,你看他,躺下了都有这~么~大!腿有这~么长~!”虽然长得跟自己不一样,但那也是自己的大舅舅呀!怎么可以输!
小男孩儿很是不服气,“那我还是老虎呢!老虎比鹿凶多了!”
脚垫踩在地面上的轻快的“哒哒”声响了起来,小女娃的声音渐渐远去,“好嘛好嘛,你厉害,走,我们去爬树!”不要吵着大舅舅和皇爷爷休息了呀。
小男孩儿罗里吧嗦喋喋不休的声音也跑远了,“那快走,皇爷爷把人都挪走了,如今慈安宫,我们想怎么爬就怎么爬!我跟你说,那边有颗玉兰树,春天开花可漂亮,妹妹你来晚了......”
两个小兽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贾赦心中一急:怎么能带着我外甥女爬树!那是小闺女该做的事吗!
他努力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忽地一下四蹄翻腾,就蹦了起来,刚要张嘴呼唤,就看见旁边毛毯上睡着的大胖狮子了,原来自己正跟太上皇一起,并排躺在慈安宫宽敞的庭院里。
噗通一声,梅花鹿立时又四蹄弯倒,跪那儿了。
正睡着的太上皇听见响动,耳朵抖了一下,撩起一只眼皮瞄了贾赦一眼,心里哼了一声,威严地吩咐道,“小恩候,过来,给朕梳梳毛!”
今早的內侍们胳膊没力气,梳得不痛快,这会儿晒着太阳,还觉得略痒,既然这小子醒了,那就来干活儿!
别惦记着打搅他小孙孙玩耍~
给太上皇梳毛这件事,贾赦小时候常做的,当年他做太子侍读时,每到逢五的日子,倘若当日是个有太阳的晴天,散学后太子便会带着他跑去御花园,找散朝后在御花园晒太阳的当时还是皇帝的太上皇玩耍。
抢了小宫女的活儿给太上皇梳鬃毛、然后跟太子俩人偷偷给鬃毛辫小辫子,趁着狮子换毛把脱落的毛发收集起来、说要攒个毛垫子,在太上皇宽阔的狮背上登来爬去轮流打出溜滑,用自己新生的小鹿角跟太上皇顶牛,在太上皇的獠牙上蹭痒痒......
都是他在幼年时做过的事......
多么的鹿胆包天,也多么的......快乐无边......
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没了,太上皇退位了,也,胖了......好多年没见着,大狮子当年遒劲的肌肉线条都看不着了,一梳子下去,软嘟嘟的......
贾赦变回人形,把袍子掖在腰间,拿着大梳子仔细认真的给大胖狮子梳毛,梳着梳着,想着往事,忍不住心中一酸,万分难过涌上心头,眼泪又吧哒哒地落了下来。
太上皇闭着眼睛,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把毛毯吹出一个璇儿来,嗓门儿还是又低沉又响亮,“哭个屁!娘们儿唧唧的!我看你是越活越完蛋!没吃饭啊,劲儿那么小!”
贾赦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梅花鹿有点尴尬:确实,确实没吃饭......
大狮子不耐地打个响鼻儿,吼一声,“来个喘气儿的!”
旁边静立装不存在的老內侍赶紧出声儿,“陛下,老奴在呢!”
太上皇眼皮都没抬,吩咐道,“去给这怂货弄点儿吃的,哦,他爱吃那个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去看看有没有嫩韭菜了。”
老內侍笑得脸上都是皱纹,“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哪能没有。”又冲着贾赦一笑,“小侯爷还想吃旁的不?”他是太上皇身边儿的老人了,贾赦几乎就是他看着长起来的。
贾赦没想到这么些年,太上皇还能记着他做小鹿时爱吃什么,虽然他......心中依旧感动得一塌糊涂,越发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哽咽着道,“福公公,我还想吃......”
太上皇粗鲁地开口,“你想吃屁!就给他饺子!旁的没有!”
福公公跟脸涨得通红的贾赦挤挤眼睛,“公公知道了,小侯爷稍候!”贾赦想吃啥,他也是记得的。
老內侍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心里很是高兴,自打太子离开,太上皇心中一直郁郁,如今能召见太子旧年玩伴,说不得便是太上皇心结已去,若是贾小侯爷能叫太上皇老人家开心,他就是想龙肝凤髓吃,福公公也是要弄到的。
贾赦拎着梳子,讷讷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太上皇气哼哼地道,“快点梳!梳不好,别说饺子了,把你拆吧拆吧吃了!”
贾赦吓得一哆嗦,只能哼唧着又开始梳毛。
太上皇倒是很舒坦,优哉游哉地晃悠着尾巴,眯着眼睛打盹儿。
没一会儿,福公公便回来了,身后跟着小宫人,摆了个案几在大狮子眼皮子底下,又把食盒打开,端出一碟子饺子,一小碟子醋,又一碟子猪皮冻,一碟子蒜泥。
简简单单的,不像是宫中菜色,却又香气扑鼻,一看就是用心做的。
小宫人摆好了案几,福公公挥挥手叫人退下,这下笑呵呵地道,“小侯爷莫弄了,快来吃饭吧,可怜见儿的,是不是饿一早晨了。”
太上皇撩开眼皮看了一眼案几,把头扭开,冷哼道,“他是个屁的小侯爷!你瞅瞅他那一脸胡子!”说得却是贾赦的年纪,不是他如今的爵位。
贾赦给说得又要哭,福公公过来接过梳子丢在地毯上,拉着人跪坐在案几旁,又把筷子塞在贾赦手里叫他吃,嘴中道,“陛下莫欺负小侯爷了,他多大,您多大!”
太上皇不吭声了,贾赦夹了一个饺子塞在嘴里,只觉得又酸又苦,哽咽一声咽下去,还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等再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猪皮冻,看着它在筷头上颤颤巍巍的,贾赦愈发伤心难过了,他幼年还是鹿身时,吃不了肉,但是瞧着太子父子吃肉,又觉得馋,太上皇便叫厨下想了法子,做了这猪皮冻给他解馋。
这东西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却能带一点肉味儿,还是小鹿的他消化得了。
经年过去,他已经成人了,也能吃肉了,荣国府老太君生活奢靡,府中什么好吃的没见过,厨子便是一道茄子都能做出肉味儿来,可是他却再未曾吃过这简单简陋的皮冻了......
没人惦记着他,也没人想着他。
太上皇见贾赦吃个饭都要和菜相个面,忍不住又想呲哒他两句,却见贾赦把筷子一丢,趴在案几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胖狮子吧嗒吧嗒嘴,叹息一声,到底叫贾赦哭软了心肠,变成一个胖嘟嘟的老人家,慢悠悠地在毯子上挪过去,拍拍那哭得伤心的中年人,安抚道,“莫哭啦,”若是远在北屿的承续知道了你这副样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你哩!
谁知贾赦叫太上皇这么一安慰,心中的疑问霎时按捺不住了,他起身擦擦泪,低着头,抽抽搭搭地道,“陛,陛下,您跟我说,说实话,太子,他......”
太上皇一怔,嗯?这小子也知道徵续跑了的内幕了?这种容易引发朝中动荡的机密,他个小怂包是怎么只晓得,难道贾家......
却见贾赦一抬头,满脸泪痕,双目赤红,激愤地吼道,“太子是不是被您给,给吃了!?”
嗯?
太上皇茫然地一捋胡子,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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