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的女子似乎并未察觉到外头的情况,马车里的姬朝宗也就毫不在意打量起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顾攸宁,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从前名冠京城的美人,又有那样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爱慕着她……而他那位堂弟便是其中一位。
姬朝宗第一次见到顾攸宁,便是因为他的堂弟。
那还是在鹿鸣书院的时候,有一日,姬云狂跑到他的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就让他回头看……挤眉弄眼的活像是年末考试,要他避着夫子告知答案的样子。
他被人弄得不耐烦,还是分了神往身后看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顾攸宁,她被一堆贵女簇拥在最中间,不同其他人打扮精美华贵,她并未施一点脂粉,头发束成高马尾,手里握着一条马鞭,扬着尖尖的下巴,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时不时发出一声灿烂的笑声,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再后来,书院的马场上。
他看着一群人拥挤在外围,不管是男是女都振臂高呼着,他觉得好笑,在书院几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倒也用不着去问,因为他很快就瞧见了马场上的少女。
少女一身束腰红衣,身后是金灿灿的晚霞,而她细腰长腿,高坐马背,手拉长弓迎阳而笑。
他见过许多女人射箭,这其中不乏有爱慕他的女子想借此接近他,但实则,那些费尽心思苦练良久想让他引起注意的人,他一个都没记住……反而是这样的惊鸿一瞥,倒成了过往回忆中的惊艳记忆,从此留于心底深处,难以忘却。
“怎么,想起来了?”
京景明见他看着外头,便笑道:“既想起来了,姬大人可要出手相助呢?”
姬朝宗收回眼帘,淡淡看他一眼,“不是我。”
京景明一向聪慧,此时也不禁愣了下,“什么?”
“从前一直提起顾攸宁的,不是我。”姬朝宗重新翻看起手中的书,全不顾书斋里如今变成什么样了,“是云狂。”
对他而言,这世上的美人欣赏拥有都可以,却不必上心,美人落难是惨,可同他也没什么干系。
他从来不做别人的救世主。
京景明看他这幅漠不关心的样子,“你这……”又摇摇头,放下车帘,“也罢,你等我下。”
姬朝宗看他,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对别人的事,如此上心了?”他和京景明相交多交,自然知晓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若不然也不会稳坐大理寺左少卿的位置。
“哪里是我上心,实在是家中老祖宗曾经有言。”
京景明无奈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如今虽然不大管事了,但清醒的时候总提起以往的事,这位顾二小姐跟从前那位乐平郡主有几分相似,她便嘱托我们能帮的时候就帮一把。”
“以前没看到也就罢了,如今瞧见了,总不能枉顾老祖宗的意思。”
姬朝宗想起京家那位老祖宗和顾家的关系,倒也没说什么,等京景明下了马车,他听到外头传来女子的讥嘲声,百无聊赖地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顾攸宁仍站在书斋里,手里抱着画卷,身边的男人正一脸为难的看着她。
虽然瞧不见那些背着身的女子是副什么模样,但也能猜到。
不过让他好奇的倒是顾攸宁的反应。
她并没有因为别人的讥嘲而变过脸色,仍是那副神色平静的样子,这倒是让他不由想起三年前见到顾攸宁的情景了……那个时候,有人从顾家翻出龙袍和兵器,陛下即刻就关押了顾廷轩的一家。
说来也巧,
她被关押的时候,他恰好进都察院,跟着前辈去大理寺调查情况,就看到顾攸宁扑在自己母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她,胆小又可怜,看到老鼠会尖叫,听到别人说自己的父亲会哭,这若是换作旁人,看到美人落泪,恐怕早该上赶着献殷勤了,可他呢?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后毫不留情的离开。
倒是没想到,三年过去。
从前怕黑怕脏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少女,如今竟成了这幅样子。
姬朝宗难得有了些兴趣,修长的手指轻叩卷面,狭长又薄情的丹凤眼泛起一些兴味看着书斋那边。
……
而此时的书斋。
惟芳斋的杜掌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神色为难的看着顾攸宁,他是真的喜欢和顾攸宁合作,小姑娘聪明又有灵气,那一手画技,假以时日必定出彩,更何况她还擅长临摹。
这可是十分稀缺的本事。
要不是这位顾二小姐是女子,又是大家闺秀,平日不好出门,若不然把这名声放出去,只怕早就有不少人上赶着求了。
他们合作的这几年一直都很愉快。
可如今,他顶着身后几个女子的压力,到底还是无奈吐声:“顾二小姐,这……”
“没事。”
顾攸宁知晓他的为难。
在场的都是勋贵千金,哪一个都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得罪起的,虽然有些可惜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合作,但她也没有为难他,朝人点了点头便打算抱着画卷离开了,心里倒是不禁有些庆幸,幸亏今天从徐氏那边要了银子,要不然还真没办法给小满买药了。
边媛媛几人见她要走,笑着拦了她的路,“怎么就要走了?顾二既然要卖画,不如卖给我们?”她说着略带嫌弃的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画卷,转头又嗤笑道:“虽然我们是不大喜欢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拿回去让丫鬟撕着玩也怪有意思的。”
“你们说,是不是呀?”
她是在场女子中,身份最高的,话落就有一堆人接道:“是啊,顾二你又何必费心再去其他家?咱们从前那么要好,如今你落难了,我们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你这几幅画就卖给我们吧。”
“不过——”
有人停顿一瞬,继而又笑道:“你这几幅画恐怕能值多少钱呀?二十两够不够呀?”
“穗穗,你怎得这般小气,这是顾二,你当打发街边要饭的呢?”边媛媛嗔她一句,又仰起脸,目光矜贵的转向顾无忧,吐声,“行了,我出一百两,就当顾二的辛苦钱了。”
她说着就要伸手向自己的丫鬟拿钱。
可顾攸宁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就继续绕过她们打算往外走。
边媛媛被她弄得下不来台,骄矜的脸上闪过几分恼意,让人拦住她的去路,“顾二,你什么意思!”
顾攸宁停下步子,转头看一眼边媛媛,面上表情仍旧没什么变化,“没什么意思,不想卖罢了。”不等边媛媛再说,她又挑眉道:“怎么,边小姐不准别人买我的画,还不准我回家?”
边媛媛最不喜欢的就是顾攸宁这幅样子。
从前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性子矜傲也就罢了,可如今,一个逆犯罪人的女儿,还敢在她们面前摆谱?什么东西!她手里攥着那一百两银票,好姐妹的模样也不扮了,冷着嗓音嗤道:“我若是不准,你待如何?”
“顾攸宁,你还当这是从前呢,你如今算什么东西?”
“我们肯同你说话,这是你的福气,你呀,可别给脸不要脸。”
这些话,顾攸宁这三年没少听,最初的时候还会生气,还会难受,可听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人的情绪会被外界所扰,不过是因为期待太高,想要太多。
放低期待,把他们当做陌生人,自然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如今实在累得很,没有心思同她们争这些口舌,刚想开口,外头就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边姑娘好家教呀。”
“京大人?”有人惊呼出声。
先前还气焰嚣张的边媛媛白了脸,神色仓惶的去看京景明,顾攸宁倒是没什么变化,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又漠不关心的垂了眼帘。
边媛媛看着越走越近的京景明,磕磕巴巴开了口:“京大人,我……”
京景明却只是看她一眼,并未说话,等走到顾攸宁面前,他才开口,“顾二小姐。”
顾攸宁抬眸看他。
京景明好脾气的说道:“你这些画,可否卖给在下?”眼见面前的女子拧起秀眉,他又笑道,“我家老祖宗从前便爱收藏顾老先生的字画,可惜顾老先生已经故去,在下知晓二小姐一手字画皆传承顾老先生,便想买回去哄她老人家开心。”
听他说起姬家那位老祖宗,顾攸宁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温和。
从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她也去过几次京家,姬家那位老祖宗因为她跟姑姥姥颇为相似的相貌,待她很好……看了一眼手里的画,她开口,“好。”
京景明笑着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子,顾攸宁却拧了眉,“不用这么多。”
“我今日出门,只带了这一张……”京景明笑着宽慰。
顾攸宁看他一眼,拿过银票,却是转头同身边的杜掌柜说道:“杜掌柜,劳烦你这边帮忙换下钱。”她心中隐约能猜到京景明所为为何,她是缺钱,却不愿占别人的便宜。
有京景明在侧,杜掌柜自然不担心会得罪那几位官家小姐,他心里也怜惜顾攸宁一个小姑娘,如今有人肯买,他也替人高兴,连忙拿过银票去换钱。
没多久,杜掌柜回来。
顾攸宁接过他手里的钱,犹豫一番,拿了五张……其实若卖给杜掌柜,是要贵些的,那一副陆大家的仿画便值五百两。也可以不卖这幅画,但这幅画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倒不如让他拿回去哄姬家那位老祖宗高兴。
左右是给京景明,她倒是也不必担心会出事。
“一共五百两,这是我跟杜掌柜惯有的价钱。”顾攸宁说着把其余银票递给京景明,又添了一句,“你若不信,可以问杜掌柜。”
京景明哪里是没带闲钱,不过是想着她如今落魄,帮一把。
倒是没想到小姑娘虽然落魄了,但气性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笑的摇摇头,他接过银票,“不用,我自然信顾小姐。”他说完便拿着手中的画离开,仿佛真的是为买画而来。
其余几个姑娘见京景明走了,才敢松气,刚才一个个气焰嚣张的小姑娘现在苍白着一张小脸,拉着边媛媛问道:“媛媛,怎么办?”
边媛媛现在自顾不暇,哪有空理会她们?又愤恨地看了一眼顾攸宁。
都怪她!
要不是她,她怎么可能在京大人面前露出这幅模样?!
顾攸宁接到她的目光,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然后话也没说,径直往外走去,这回……没有人再拦她。
刚走出书斋,就看到京景明上了马车,原本想直接离开,却瞧见车帘处,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刚刚收回……顾攸宁脚下步子一顿,目光往马车看去,马车里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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