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行泪

小说:黑心天子朱砂痣 作者:陈十年
    孟知语很不喜欢陈祝山笑的时候,他的笑容是假面的面具,偏偏还能得到诸多人的赞赏。

    这实在讽刺。

    孟知语就这么看着他,他敛了笑容,手中的黑子从指尖掉落入棋盒之中,撞在其他子上,发出一声声响。

    “朕也乏了,睡吧。”他这么说着,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孟知语看出来了,他并不打算走。

    她唤阿幸,“带皇上去偏殿。”

    他们二人对弈的时候,殿中是不准许留人的。其他宫人都在稍远的地方,唯有阿幸与李元站得稍近些。

    天儿还是很冷,入了夜更加冷,李元和阿幸坐在栏杆上,搓着手。阿幸认得李元,她们在冷宫的时候,李元是宫里的主管。

    阿幸是不大拘束的性子,她大咧咧同李元搭话:“李公公,你冷吗?”

    李元手揣在袖中,说话之间全是白气。“虽然冷,但这是我的指责所在。”

    阿幸点头,“嗯,我知道。”

    他们二人忽然闲谈起来,不谈什么高深的,只聊些吃的喝的。阿幸也不说在冷宫的时候的事情,李元明白,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时时想起,倒不如忘却了来得更痛快些。

    “西斋的糕点可好吃了。”阿幸望着天上星星感慨。

    冬夜在外头看星星,也是绝了。

    李元一个哆嗦,便听见温慈公主的声音。

    她唤:“阿幸。”

    阿幸一骨碌坐起来,往里头走。李元看她一眼,也跟着进门。

    温慈公主唤阿幸,便说明他们之间的话说完了。李元低着头,跟着阿幸进了殿。

    阿幸看一眼皇上,大方笑起来,“皇上随奴婢来吧。”

    陈祝山并未反驳,同阿幸走得干脆利落。

    孟知语甚至皱了皱眉头。

    她背对着陈祝山,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阿幸领着皇上到偏殿,自然有宫女前来伺候,剩下的事便不是她的事了。

    “奴婢先告退了。”阿幸退出去。

    陈祝山抬手叫宫女们出去,只留下了李元。侧殿空空,虽然摆设齐全,终究少了许多人气。

    陈祝山轻啧一声,摇头问:“你不劝朕吗?”

    李元微抬起头,笑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睡哪儿,自然都是可以的。”

    陈祝山点头,挥手叫他下去。

    锦被加深,红炭温室,可是这冬天就像生了触手,从人的骨头缝里往里钻。陈祝山翻了个身,夜深人已静,他睁着眼睛,听见下雪的声音。

    夜里是有宫人值守的,可是他要他们作瞎子,他们便只能作瞎子。

    陈祝山轻手轻脚穿过庭院,院中落雪落了半尺。他披了一件斗篷,里头着寝衣,北风吹进他的斗篷里,随他一起进了主殿的门。

    知语睡觉很轻,他开门的时候,便没想过能瞒过她。

    她坐起身,与他四目相对。

    她怕黑,外殿总是要留一盏灯。

    一盏灯火,刚好留些微弱光线,替她照亮梦中的路。

    在这微弱的灯火里,孟知语微蹙着眉,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陈祝山仿若不觉她的目光,坦然自若地在她身侧坐下。炉中的炭火已经烧到末尾,余温还能温热整个宫殿。

    陈祝山道:“下雪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身上的斗篷。

    知语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在梦里,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透着冷。原来人死了之后,无论多美丽的脸,都会变成青灰色的。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倘若有一日她也死在那破败1的宫里,蛛网北风,无人知晓。那时的她的青灰的面容,是否与她母妃的青灰的面容一样。

    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屏风,雕花的屏风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视线被上移,雕花的屏风变成了陈祝山的脸。

    他的脸越来越近,一双如墨的眸子被放大至眼前,几乎是她眼底生出来的。

    两双美目。

    孟知语合上眼皮,满目的泪被眼皮挤出,滴在他的手指上。他手指捧着孟知语的脸,他低下头来,将方才从外带进来的北风,移交知语。他的柔软的唇,是生得很好看的,印在她脸上,也是极好看的。

    他吻过她的泪,源源不断的眼泪。

    孟知语轻轻发颤。

    陈祝山伸出手,将她瘦小的身躯揽在怀里,听她无声地哭泣,正如外面无声地下雪。

    她的背脊是单薄的,靠在他怀里都像一个小玩意。

    腊月十二,是赵若疏的忌日。这一日落在史书上,是毫无踪迹的。

    没有人关心她何时死的,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坐了三天,终于明白,她母亲死了。她终于变成了一个人,一无所有的一个人。

    陈祝山只是这么抱着她,什么也不做,他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声相问:“他也这么抱你吗?”

    怀里的人不会回答他的,她的睫毛微微颤抖,除以之外,一动不动。

    陈祝山蹭了蹭她的额头,喉结滚了滚,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

    名唤明月的宫女是新进宫来的,便被拨来了栖霞宫伺候温慈公主。她年纪最小,因而也倍受欺负。

    炉中的炭火是不够一整夜的,须得夜半来添一次,添炭火的时候是不能惊动贵人的,因而这差事烦人。这差事落在了明月头上。

    明月小心翼翼地进门来,临走的时候,就这么一抬眼,便看见温慈公主的床边,还有一双男人的鞋子。

    她的心脏猛地跳起来,她小心地绕过屏风,便瞧见了皇上抱着公主。

    她小声惊呼出声来,而后捂住嘴,逃也似地离开了宫殿。

    ·

    明月离了栖霞宫,只觉得心绪无法平静,她直觉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这事她一人承受不来,便摇醒了与她同房的另一个宫女珍珠。

    珍珠是个守不住事儿的,第二日便有消息传了出去。

    一个皇帝,宿在一个嫁为人妇的公主住处,且一连好几日。这实在不合规矩,风言风语少不了。

    可她们看着贤妃吃了教训,是不敢去闹的。只好在背后嚼舌根,不能和皇上说,便只好同皇后嚼舌根。

    皇后是后宫之主,是皇上的正妻,自然有这个资本。

    皇后起先并不管,后来听闻有栖霞宫的宫女看见了皇上与公主行不轨之事。这可不能忍了,这是皇上的名誉大事。

    皇后是个聪明人,她不会和贤妃那样蠢。

    ·

    孟知语起来的时候,陈祝山已经上朝去了。她醒过来的时候,意识很迟缓。不过再迟缓,也没迟缓到觉得自己只是在做梦。

    早晨都还未过,便听见阿幸从外头气鼓鼓地回来。

    “殿下,宫中有内奸。”

    孟知语听她将传言忿忿说来,却表情平静。这本来也不是谣言,何况陈祝山自然会处理。

    见她如此平静,阿幸更加不平。

    “您能不能上点心!”

    孟知语反问她:“那我应该怎么做?”

    阿幸被她问得沉默。

    孟知语道:“我要将宫人都整治一番,还是去同皇后告状?或者说,同皇上告状?”

    都不可能。

    阿幸也明白。

    她们主仆二人,相互扶持已经十年。阿幸忽然哭了,“三殿下总是这样,一点也不为你考虑。”

    孟知语笑:“他凭什么要替我考虑呢?还有,阿幸,他是天子了,不是三殿下了。没有三殿下了。你起来吧。”

    腊月十六,她从冷宫跑出来,四处求人替她母亲收尸。这宫里太冷了,她不想要母亲躺在这里。

    她一没钱,二没势,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帮她。只有一个老不死的太监过来,说可以帮她。

    老太监笑得真恶心啊,他假意说帮她,却要脱她衣服。她恶狠狠咬了老太监一口,那老太监将她踹翻在地,拳打脚踢。

    挨了一顿打,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冷宫,在通道碰上了三皇子陈祝山。

    她曾见过陈祝山一面,在宫宴上,他出口成章,文采斐然。传言说,三皇子只好诗书,芝兰玉树。

    陈祝山拦住她的去路,同她说话:“乖,跟三哥走好不好?”

    阿幸闭了嘴,只是耸肩抽泣。

    她们刚提起皇后,皇后便不请自来了。

    阿幸抹了眼泪,退出殿去。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相见,皇后雍容大度,举手投足间皆是气质。

    知语俯身行礼,“臣见过娘娘。”

    皇后抿唇笑,拉过她的手:“宫中事务繁忙,一直没得空来见知语,今日终于偷得半刻空闲了。”

    知语微笑,与她寒暄。

    皇后与她闲话家常,说了许多东西,“这宫里啊,实在太冷清了,知语日后得了空,也可以来坐坐。见见你三哥,或者见见我。”

    孟知语笑着低下头来,这话是旁敲侧击了。

    “娘娘说笑了,若非三哥强留,知语怎会一直叨扰呢?”

    皇后脸色微僵,不着痕迹带过话题去。而后道:“近日宫中有些风言风语,还望知语不要放在心上。不过这风言风语,竟是从知语宫中传出来的,身为奴才,却如此编排主子,知语漂亮,这事却不能姑息。柳枝,你将栖霞宫的人都叫过来。问问她们,这事是谁先开始的?倘若没人承认,便打板子,到有人承认为止。”

    孟知语抬眸看向皇后,皇后只是笑,“奴才是一定要管教好的。”

    阖宫的宫人跪了一院子,通通喊着饶命,明月哭得抽噎,眼看着要动手了,她身子一摊,主动认错。

    皇后很满意,“既然有人认了罪,便只打她一个人,好叫她们也知道,编排主子是大罪,日后不能再犯了。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永远是奴才。尊卑有别的道理,要叫她们刻在骨子里。”

    皇后说完,还要装模作样看向孟知语,问她意见:“知语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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