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殿尊风风火火地来,潇潇洒洒地走,挥一挥衣袖,留下满头是汗的一众下人。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他离开傅三娘也没想明白这点,不过这场闹剧终于是结束了。
沈璋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全然不知周围发生何事。
婆子客气的将傅三娘请了出去,门外等候的迎春见她出来松了口气,带着她原路返回,路上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话,两人走到岔路口,遇见了一位面带愁容的青衣婢女,迎春见到来人随口问了一句:“有你哥哥的消息吗?没去官府新挂看上一眼?”
“没有。”女子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泪,“去认尸的人不少,官府虽是未报,但想来这次塌方埋了不少人,很多人都没找到。”
这话也就是凶多吉少的意思。
迎春唏嘘一声,与女子告别。傅三娘并未在意这段小插曲,她回到房中换了一身素净的衣物,慢步来到正门等着沈月婉。不多时,同样换了身衣服的孟筝走来,一脸遗憾的告诉她今日去不成云长寺。古窟临时有时,沈月婉刚刚从府中离去。
“不过沈青姐姐也别失望,虽是不能去云长寺,但是我可以带着姐姐到处逛逛,就是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兴趣与我一同出门。”
“孟妹妹愿意陪我,我自然是十分高兴,不过……还请妹妹容我换身衣服再走。”
傅三娘与孟筝客套两句,做作的掩唇笑道:“这件衣服素净,去寺中还行,若说上街,姐姐还是想要换上一身。”
如此说话的她显得事多麻烦,但好在孟筝性子柔和,对此并未多说。
傅三娘松了口气,匆匆回到内院,给阿尔多留下一句话,然后换了一身招摇的红衣,快步小跑到正门。
孟筝见傅三娘回来,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她亲热地挽着傅三娘的手臂,温柔的让她先上马车。
对此傅三娘并未多想,她慢慢地抬起脚,橘色的绣鞋轻轻踏在车凳上,扶在红木上的手腕上抬,手臂上的布料因这动作下滑,露出原本藏在袖中的手腕。
孟筝歪过头,瞧着傅三娘扶在木框上的手,困惑地“咦”了一声。
“沈青姐姐是不喜欢手上戴东西?”她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唇下点了点,傻笑着问了一句。
傅三娘一愣,她确实不喜欢手上有饰品,觉得打斗时不方便,不过孟筝为什么这样问。
孟筝说:“沈青姐姐别怪我多嘴,夫人给你送去的玉镯……你好像一次都没戴过?”
“玉镯?”
因这一句话,踩在车凳的脚像是踩空了一般。
什么东西断了的声响在耳边出现,扯动着心底紧张的那根线,往上面加了不少不安的重量。
傅三娘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孟筝,一双手逐渐变得冰凉。
“你说玉镯?”
不知她内心的波澜,孟筝倒是帮她找了个好借口:“姐姐莫非是不小心弄碎了?——那还真是可惜,难得的一块好玉,还是夫人的陪嫁……”
……寄给沈青的玉镯是沈月婉陪嫁的首饰?
——坏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傅三娘克制着紧张舔唇的冲动,慌乱之中竟是出了许多错觉,眼花的错以为眼前视线正在剧烈晃动,晃动地好似不停转换的镜头,上下颠倒的来到她的手腕上。
而她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不知怎的,傅三娘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沈月婉的脸,初见时那张平静温柔的脸现在看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没问过。
心中出现这三个大字,她敏锐的察觉到最关键的问题,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沈月婉见她手上无玉镯没问过一句。
而且不止这件事她没问过,很多事情她都没有过问……越想问题越多,傅三娘隐隐意识到最坏的情况,她心神不宁的应付了孟筝几句,心事重重的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地往主街走去,车架走到官府门前时孟筝掀开帘子,对着前方的人群叹了一口气:“又挂出不少死人物品。”
“嗯?”
抓住最关键的几个字,傅三娘猛地抬头,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哦!对了,姐姐不是本地人所以不知,”孟筝让马车停下,拉着傅三娘看向对面,轻声说:“这边有个采石场,前边还在开山,所以时不时会有些死人。当地官府定了规矩,若是遇到一些身上没户牌无法核对身份的尸体,就将那些尸体暂时放在当地县衙前的观楼,将尸体上所带的物品挂在县衙前的门柱上。若是有相熟的人看见,限期十日带走。若是没有,就草草葬了。”
在大鄘,无名尸体会被人送到乱葬岗,但送去乱葬是需确定无人认领的情况才可。这点傅三娘清楚。
而南疆与大鄘不同,因当地大族各家关系复杂,所以当地人会在身上带着户牌,以便说明自己是哪里的人,是来自哪个家族。而外来人会在入南疆的第一个关卡被收走大鄘的户籍证明,取而代之的是南疆的路引。
对于外来人而言,南疆的路引就是她们在这里的户牌,是身份说明。
只不过当时沈青的户牌让她拿走了,她本以为这事到此结束,没想到沈青身上还有沈月婉送去的手镯。
而细细一想,沈青的尸身上应该还有沈月婉寄过去的信件……
傅三娘控制着脸上的表情,问:“那除了这些苦工,若是遇上了被杀的人捡与不捡?”
孟筝回答,“当然捡了!什么样的尸体都会暂时放在楼中。”这个话说完,孟筝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画面,她看着面前的建筑,打了个冷颤,只想从这阴森森的地方离去,之后没再理会一旁的傅三娘。
大意了。
太大意了!
因见沈月婉没有怀疑,想着谁也没见过沈青,沈青又说沈家人只寄了信来便大意了!
傅三娘强迫自己表情不变,表面淡然的与孟筝离开楼阁,每走一步便在心中责问一句自己的轻率。孟筝不知她在想什么,先带着她去了当地的一座石桥,两人逛了不久,只见石桥前突然有人发生了争执,一群人撕扯着渐渐往这边靠了过来。
孟筝出行带出来的家丁不多,因怕被冲撞,傅三娘与她往一旁躲去。这时,一位老婆婆因争吵人群的推搡被撞倒在地半天未能起身。
见状,离她最近的傅三娘连忙将人扶起,被扶起的老人先是道了个谢,然后慢吞吞地直腰。
约是年纪太大,她起身的动作很慢,手中脏污的荷包紧贴着傅三娘的手腕,左手死死按住傅三娘的手,在临走前轻声留下一句——
“姑娘中了毒,但此毒药效发作很慢,姑娘不用担心,这两日找机会出来一次,我替姑娘解毒。”
“嗯。”傅三娘沉声答应,心中的猜想因中毒这事差不多落实。
一句话结束,她们没有过多的交流。傅三娘捂住手腕,回到沈府的时候后背已经流了不少冷汗。她端着架子,攥紧手帕冷着脸往房中走去,这一路上沈青的笑脸,沈月婉的眼睛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扰得她心不静气不顺,回到房间一连喝了三杯茶,等了许久等到了翻窗进入的阿尔多。
“你在南疆许久,难道不知官府有认尸楼?”傅三娘冷着脸,眼神阴鸷,神态气质在这一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那张脸不笑的时候显得极为强势,充满了上位者的冷厉威仪。
“沈青出事的地方离这处不远,管辖那片稻田的是景河官府,尸身之后会被送到官府,物品会被挂出这事你难道不知?”
一句接着一句,傅三娘越说越气,最后“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手旁的茶桌。
阿尔多见状连忙跪下,解释道:“阁主莫急,阁主不知,这地虽有认尸楼,但送往官府的尸体上少有金贵之物,捡尸的人若是遇见外乡人,会把他们身上的东西全部留下,不会交给官府,所以沈青身上不会留有什么东西。而沈府人不知沈青容貌,就算沈青被挂出也不怕什么。”
“还有,之前找不到细说的空闲未禀告阁主,其实属下在昨日阁主冒充沈青之后,就派人将沈青尸体上的信件收走,让人盯着沈青的尸体看可有人来寻她,还请阁主放心。”
“放心?”傅三娘嗤笑一声,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也知道这事怨不得阿尔多,而是怨她,她没有资格乱发脾气。
“起来吧。” 她揉了揉头,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说来说去事情走到这一步全是因她心急大意,是她明知道沈青的身份有很多的问题,还是硬着头皮闯了进来。
老实说,这一路她都很急躁,满脑子都是她必须要在三个月内拿到七煞不然师父就会死的念头。而除掉来回往返的时间,留给她的时间其实只有一个多月。有着这份担忧,她的压力不小,对七煞被放在哪里更是没有半点头绪,若是按照阿尔多安排,光是进入就要费不少时间,留给她的时间更加紧迫。而因为这个念头,她没能抵挡住沈青身份的诱/惑。她就像是饥饿将死的人,好不容易见到了食物,就算明知眼前的食物有毒,还是因为心中急切贪婪的欲/望选择伸手。
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沈青来南疆是要与沈璋成亲。从表面上看,也许会有人觉得这样的身份有利于她查找蛊毒。但实际上的情况正好相反,对她很不利。
沈青与沈璋的亲事在沈青到来之前已经半定下来,若是日后“沈青”到府,双方并无意见,估计成亲的日子很快就能定下来,到时候周围人一定看的紧,又是教她规矩,又是试衣,围绕着成亲的琐事不会少,她自由行动的时间基本上没了一半。
而且退一步来讲,就算傅三娘答应与沈璋成亲,情况也对傅三娘没有好处。沈月婉明明知道沈璋酒后暴虐,但还是将侄女塞进儿子房中,由此可见她对沈青并无感情。所以就算沈青嫁给了沈璋,她在沈月婉的眼中也是个意义不大的花瓶。
没人会对花瓶交心,沈青的夫人身份并不能换来七煞的下落。
若说换个手段,说到动武傅三娘倒有自信,她有自信能用武力制服沈月婉,逼她说出七煞的下落,可这样行事求出的结果是快,但不好之处也是非常明显。
傅三娘不认识七煞是什么毒,到时候沈月婉给她的七煞若是动了手脚,她傻傻的拿着无用的药回去,再想回来抢夺便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硬来不行。
也可以说——硬来是最后最坏的手段。
而且现在最严重的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是沈月婉对她的态度。
女子陪嫁的首饰一般不会随意送出去,给的只会是子女。
沈月婉将嫁妆里的手镯给了沈青,说明她认可了沈青的儿媳身份。沈月婉嫁给沈老太爷时并无太多嫁妆,她能从原来的嫁妆中挑了一件出来,可见成亲之事已经确定,其意义可是与给出现拥有的名贵首饰不同。
分量也不同。
而作为一个正常人,不管沈月婉喜不喜欢沈青这个侄女,她既然选择送给沈青代表儿媳身份的玉镯,又怎会对沈青一直不戴的行为无动于衷?
沈青戴上手镯与不戴手镯是两个意义。
戴上手镯说明沈青认下了这门亲事,一心要嫁给沈璋。
这种简单的态度说明傅三娘懂,沈月婉也懂。按照正常的思路去想,沈青过来是认同了这门亲事,沈月婉要是看到沈青来时没有带上玉镯,多半会认为傅三娘/沈青并不认可这门亲事,这与她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她必然会问上一句,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可现在呢?
沈月婉一心将沈青嫁给沈璋,按照她那强势的个性,怎么可以对她不戴玉镯这事一字不提?
还有不止是手镯,沈月婉见到沈青连肃中都未提过,甚至在孟筝问她与肃中相关的事物时,沈月婉还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带了过去!这样的举动若不是她不想提肃中,那就是——沈月婉知道傅三娘不知肃中之事,所以为了避免傅三娘露馅,她刻意避开有关任何沈家的话题。
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手臂上的红痕因何而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打斗那日她并未让人近身,若说那日唯一接近了她的人只有沈月婉与……西真。
——“将表姑娘扶起来。”
——“你怕是忘了谢红……”
沙哑的声音响起,随后而来的是麦色的大手,稳稳地搭在了回忆中的胳膊上,停顿许久……
“坏了。”
傅三娘捂住嘴,现在能够确定沈月婉肯定知道她并非沈青,而且沈月婉还是一见她就知道她并不是沈青。
西真会给她下蛊一定是沈月婉见到她之后给了西真暗示,所以她才会在手臂上看到一处红痕,才会中了毒。但除了手镯外是什么让沈月婉一眼便确定了她不是沈青?
沈月婉确准她不是沈青的原因不会是初见时见她没戴手镯,毕竟那时她与沈青是第一次见面,沈月婉可能会在意她手腕上没有玉镯,但她会直白的提问一句,不至于因为这点事直接对“沈青”动手。
而且,为什么沈月婉明知她非沈青,却要将她嫁给沈璋?
为什么她会替傅三娘遮掩,不想让傅三娘暴露身份?
为什么初见时她不拆穿傅三娘,用手段逼问真的沈青去了何处?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傅三娘如同站在水里湍急的河中,身子随着河水的流动走向未知的方向。
阿尔多见她表情不好,问道:“可要去查查沈府中有谁去了认尸楼,有没有人注意到沈青的尸体?”
“没用。沈府人多,你根本查不出来。再说按照崇山家的地位,你觉得保密对于沈家来说难吗?”傅三娘找回理智,思路清晰道:“为官府办事的都是固定的捡尸人,他们应该有各自负责的区域,你去查一下沈青的首饰现在谁手里,看看拿走沈青首饰的人是如何处理沈青首饰的。”
“是。”
傅三娘将这两日所发生的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苗杜说我中了毒,毒多半是西真扶我时动的手。沈青身上有玉镯我没有,沈月婉之所以不问是怕我答不出来。她知道我不是沈青,所以她不问我为何不戴玉镯,怕我遮掩不了。”
说到这里傅三娘肯定道:“虽然原因不明,但她目前应该是要利用沈青的身份做什么。”
阿尔多一听脸色也变得难看,立刻说:“既然身份已经暴露,还请阁主速速离去。”
“我为什么要走?”傅三娘冷静下来,她来到梳妆镜前,仔细地描画脸上被汗拿掉的眉色,语气平淡:“死的人是沈青,来的人不是沈青与我应昭有何干系?”
阿尔多心急地说:“怎么没干系?”你都冒充了人家站在这里了!
“我问你,沈月婉知道来的人不是沈青,那她知道冒充沈青的人是谁吗?”傅三娘转头问了一句。
阿尔多呆愣地说:“是阁主啊!”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是应昭?”
傅三娘放下笔,“我之前是出重金买七煞,但我用的是景庭首富薛城的名号买的,薛城与南疆有生意来往,对药材痴迷,表面上与我们雀楼并无关系,与出现在沈府的女子也不会有关系。”
阿尔多彻底被她说糊涂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没关系。
他问:“阁主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沈月婉知道她面前的沈青是假的,但她不知道她面前的沈青是谁,又是什么身份,来意是什么。她将我留下来,一来是想要观察我是谁,二来是她要利用沈青的身份做什么,因此她没有说出沈青死了,没有当场把我拿下用刑逼问我到底是谁,反而选择让假冒沈青的我活在沈府中。”
“虽然不知原因,但我想沈青这个身份对她很有用,而这也说明我暂时死不了。情况对我们不是没有利。”
“哪里有利?”
“有利于我有个哥哥在这里,有利于别人不知我的身份,所以我有可能是一个探子,有可能只是一个过来投奔哥哥的寡妇。一个被沈青好心带了一段路下车解手回来后看到沈青出了意外,惊恐中见官府的人赶来,害怕被卷入麻烦之中急匆匆地拿起行李拿错了路引的贪心妇人。”
傅三娘说着说着站了起来,向窗口走去,“这妇人看沈府富贵,所以在初见沈月婉的那日决定冒充沈青,领下这门亲事,过上富裕的日子。”
阿尔多很快理解过来,“阁主是要演下去?”
“是,不止要演,还要演到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奔着沈府富贵来的。”
傅三娘看着面前的镜子,说了一句:“日后找我不必选些隐秘的路线,以后可以时常与我偷偷在哪里见面,不用避着旁人,就让他们看着。”
“你回去准备一下,晚间与我演一出戏。”
“一出给沈府人看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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