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虽然从前也见过几次,但或仓促或惊惶,没想到女装打扮的苏蘅竟丽质惊人,还这么……平和,亲切地叫人颇捉摸不透。
抬头看薛恪,后者一脸淡定从容。赵若拙心叹,不愧是经过女纨绔本人亲自磨砺的男人啊!
几句寒暄过后,苏蘅便招呼婢子上菜:按照她的经验,如果桌上无酒无菜,气氛就会很干。
可只要一开吃,一切便活络起来了,话头也能搭起来了,美食就是实打实的气氛润滑剂。
婢子鱼贯将菜呈上,是较为随意的流水席,因此不等换酒上菜,直接将所有的菜色摆上了桌。乌黑发亮的梅干菜扣肉,酒香浓郁的醉鸡,酥糯的炸排骨,清爽脆嫩的辣炒芥菜梗,鲜甜的夏日藕菇时鲜,还有一捧盖着金黄酥脆猪油渣的小砂锅煲仔饭。
这桌菜看得出来是精心搭配过的,有荤有素,极其勾人食欲。
这些饭菜出人意料地……好香好香,往鼻子里钻,直把肚子里的馋虫全勾出来。
赵若拙粗黑的眉毛一皱,意志和馋虫作斗争,一双筷子迟迟不敢落下。
苏蘅不等他们两人问,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赵选编,叔夜,今日我请你们来这里,为的是向二位郎君道歉。”
对面两人的动作一滞。
但见苏蘅语调略略低沉,脸上的表情也严肃。
她并不是说笑。
莫说赵若拙听呆了,筷子当即啪得一声掉在桌子上,就连薛恪那一贯冷清的面庞也有冰裂的片刻,转瞬闪过一丝始料未及的惊讶。
这些反应在苏蘅的预料之中,所以她不管两人的反应,依旧很诚恳地继续说下去。
“当年坠马之事,是我的过错,也是我处置的不妥当。受伤后,我伤了脑子,忘了许多事。若不是数日前叔夜告诉我,我便要一直糊涂下去,一直将这错犯了下去。这些饭菜,是我亲手做的,今日原不指望做一桌饭菜便叫你们原谅我,但这其中的心意,是千真万确的。还望,你们能接受我这份心意。”
说罢,苏蘅站起来,本想鞠个躬,想了想本朝还不作兴鞠躬握手,便端端正正地欠了欠身。
以她的身份,这算是极大的礼数了。
苏蘅这样客气,赵若拙始料未及,他原想着苏蘅要怎么对付自己,一番说辞也不怎信,但见她起身行礼,这才反应过来——若苏蘅只是作弄他们,实在不必行礼。
那么,她是诚心诚意地道歉?赵若拙这下反倒吓了一大跳。
苏蘅乃是堂堂的国朝郡主,正经有封地的宗亲,给自己一个七品芝麻小官行礼这算什么事儿?赵若拙脸上一阵冷热,赶忙给薛恪使眼色。
薛恪一身襕衫清逸,眼神明澈,却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此间寂寂,赵若拙越想越蹊跷。
薛恪其人,他是了解的。
薛恪这样的人,清白刚正得跟冰窖里冻着的千年寒玉似的。他薛叔夜要是不愿意,就算是苏蘅的温柔刀再厉害,他头也不会低一下。
别的不说,他要是真那么讨厌苏蘅,今日能来这宴席么?
当年薛恪的确受了伤是不错,可如今他们亦是夫妻,赵若拙虽没讨老婆,但也听人常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人家夫妻置气,怎么轮得着自己这个外人在一旁作陪哟?
再说苏蘅的道歉一出口,他便觉得这朝阳郡君倒也没有那么刁蛮。
那些事情都是她手下的刁奴前来指指画画的,她本人到底也没有将他们怎样。她得了忘症,想起来后便亲自下厨道歉,这样的诚意,也是难得。
赵若拙虽看起来是个粗莽汉子,其实粗中有细,胜过大多数男子。赵若拙来前本来就饿,肚子里的馋虫又被眼前一桌诱人饭菜勾起来,心思活络。此间脑中想法几重飞转,片刻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若拙抖落脸上的惊呆表情,紫黑面庞一旦斯文起来也很有几分样子,连忙站起来拱手还礼,“郡君言重。当日之事,我等早已忘了,郡君如此郑重重提,倒叫人过意不去。”
苏蘅笑了笑,刚才明明看见眼前这个高壮大汉很怕她的样子,怎么一眨眼就“过意不去”了?
男人的嘴啊,果然是骗人的鬼。
不过她也不打算戳穿。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若万事较真,便万事难过,这个道理她懂。说到底,她做的这些早已算很对得起原身了,若让她再做小伏低求原谅,是万万不可能的。
人家既然愿意给自己台阶下,无论是真心实意地接受她的道歉,还是为了面子上的情分,也不那么重要。
有台阶,她便顺势下了。
只是桌上饭菜无人动,苏蘅有点心疼自己一天的忙活。早知道嘴炮能解决问题,她也就不弄这么些菜了。
美人怕镜中红颜老,英雄怕宝刀锋刃钝,她作为半个专业厨子,就怕看见桌上自己辛辛苦苦做的饭餐没人下筷子。
苏蘅把手中的龙井轻轻晃了晃,眉目里带了点掩饰不住的落寞,“你们都这样客气,只吹风喝茶便饱了。”
薛恪一直没说话。
可不知怎么的,那点轻飘飘的落寞就不偏不倚掉进他的沉默里。
他静静看了她一眼。
苏蘅微蹙着眉,却还努力保持唇角微笑的弧度。
半晌,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薛恪抬手,屈指将手边的小碟往赵若拙那边略推了推,“惟能,不必这样客气。今日下值早,想必你也饿了。”
那双掉下来的筷子早被机灵婢女换了双干净的来。赵若拙咽了口口水,既然今天的主事人薛恪都发话了,那他只是个作陪的,勉为其难从善如流不吃白不吃。
赵若拙的第一筷子,谨慎伸向他盯上很久的梅菜扣肉。
颤悠悠的大片扣肉入口,几乎不用嚼,入口即化,软糯咸香。
“这味道!”赵若拙眼睛瞪得老大,眉毛简直跳起来,“自打来了汴梁我就没有吃得这么好吃的梅菜扣肉!”
莫说做斋生时为了读书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是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也因着汴梁吃食不合口味而常常只为了果腹而吃饭的感觉。
这菜,他竟然尝出了家乡的味道。
肉皮软烂而爽口、肥而不腻,还有浓郁的梅菜芳香。而梅干菜沾上了肥肉的油,显得更加乌黑发亮,软糯喷香。梅干菜扣肉是一定要配上米饭吃的,懂事的婢子早已给他从小砂锅里打起一碗煲仔饭。
锅巴金黄而不焦,米饭粒粒分明,饱满而多汁,有微微的甜味和麦芽糖的香气,空口便可以吃下三碗,更何况带了猪油的荤香和豉汁的鲜咸。夹一大口梅干菜配着冒尖的煲仔饭,大口吃下去,舒坦!
赵若拙埋头,早就将自己的“大不了就敷衍吃几口好了”抛到九霄云外。
与赵若拙相比,薛恪吃的不多。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悠然从容,丝毫不带拿捏。
苏蘅侧头看着薛恪,感慨,好看的人真是做什么都像一幅画。
这无懈可击的风度,完全不逊于自己那以优雅著称的老派美男子爹爹苏璋。
薛恪不像赵若拙口重喜欢吃半肥半瘦的扣肉,清爽的吃食仿佛更得他的心。醉鸡皮紧肉嫩,尤其用上好的花雕浸过,醉香透骨;清炒的莲藕脆爽可口,他亦吃了一些。
尤其是那碟苏蘅揣摩着他的口味做的腊肉炒佛手芥梗,薛恪几次下箸,还算给她面子。
其实对于饮食,薛恪素日不挑拣,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也无最爱一说。只是对于这炒佛手芥,却有别样情愫。
阿娘怀着他逃来南方,盘缠本就不多,他生下来后家中益增,便愈加贫寒。阿娘平日以针线刺绣的活计赚钱供养他读书,除了从前的家将秦叔叔时常送来的一些山珍打打牙祭,薛家母子在吃食上一向俭省随意。
唯一有印象的是,少年时启程去白鹤洞书院求学前,阿娘从檐廊上摘下素日不舍得吃的一点风肉,切做薄片与佛手芥同炒,调味简单,却是少年时为数不多的美味回忆。
阿娘当时并不动筷子,只坐着看着他吃完。她的目光沉重,极不舍,却又带着殷切期盼和愤恨,哽咽道“恪儿此番去了,定要高中,出人头地,洗刷薛家屈辱”,话没说完,眼泪便冲出眼眶,再说不下去。
如今距离阿娘病故也已五年,薛恪本以为,他再也吃不到那样的味道。
可苏蘅做的味道,鲜辣适口,竟和记忆中阿娘的那道风肉炒佛手芥味道殊似。
他知道她喜欢鼓捣些吃食,却没想到手艺这样好。
苏蘅不知道薛恪内心的所想,只见自己的菜这么受欢迎,松了一口气,内心满是对自己手艺的骄傲与自豪。
赵若拙是个实心眼的人,吃得上头了,也顾不上吃相,一个人陶醉,不亦乐乎。他不愧是能屈能伸的男子汉大丈夫——伸一时而常常屈的那种。
一顿饭吃下来,赵若拙对苏蘅的称呼已经从来前无比疏远客气的“郡君”变成了走时亲切友好的“弟妹”了。
这一声,赵苏两人便心照不宣将原先的事翻了页。
和赵若拙这样直肠子的人来往也好,开口见喉咙,至少不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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