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至, 街市上又热闹起来。
在本朝,七夕和元宵是一样盛大热闹的节日, 男女老少相携游玩,往往至深宵。
汴京城中商户怎肯放过这样的赚钱良机, 彩楼欢门早早立好, 灯牌花样纷纷,以招揽顾客。
尤其是京城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御街一带,皆是繁华商圈,商户小贩沿途兜售各种各样的玩意。
从前七夕街市上最热门的是土塑的玩偶小娃娃“磨喝乐”,皆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 或饰以金珠牙翠,一对可达千钱;如今正碰上吃黑玉膏的风潮,小贩们也抓住商机,推小车沿街叫卖, 一碗价高至百钱。
这么高的价钱,偏偏人们抱着尝尝鲜的想法,趋之若鹜。
七夕未至,便有小贩以此发了一小笔财的。
今日薛恪升任中书舍人, 赵若拙下了值,小厮引马上了御街,非要拉着薛恪庆祝喝酒。
薛恪不应。
“叔夜, ”赵若拙犹处在兴奋,好似他自己升了官一般高兴,便又激薛恪,故意坏笑道:“怎么?着急回府,可是与郡君弟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赵若拙时常说些没着没落的话,就是心知肚明薛恪板直清正,与他又相熟,也不会恼。
薛恪看了赵若拙一眼,慢慢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若拙一愣,嘴巴张得大大,下巴都要掉下来,半天没反应过来,“叔夜,你、你、你……”
石头心的人竟然会开玩笑了??
“你”了半天,赵若拙棠紫色的脸庞憋得一口气上不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佯装哀嚎道:“还是郡君教得好,为兄这里伤心。”
薛恪挪开眼,看见街市上小贩卖的黑玉膏,极浅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天气热,若要喝酒,不如喝这个,清火。”
·
苏蘅上辈子看书,看到“苦夏”一说,总是不解。
书上说起,人到夏天,总该是没有什么胃口,饭食也要格外清淡简单些。
要么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或者蒸一个杂粮南瓜馍,配点小笋丝小榨菜蒜拌黄瓜,一顿就凑合过去了。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大多清减不少。
偏生苏蘅上辈子是个胃口顶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主儿。
她的夏天,和别人的不一样,和麻辣烫酸辣粉小龙虾香辣田螺有过命的交情,食欲半点不退。
可是穿越来了才知道,好食欲和命……都是空调给的。
到了真真的大暑天,没有空调,没有冷气的吹拂,人乏力,精神倦怠,又出了汗,舌根发苦,恨不得食物里不带一点油花儿,这可不就是书上说的“苦夏”么?
尤其是到了中午,浑身汗黏黏,衣服一日换好几身,幸好还有宫中送来的那巨大水转子吹吹冷风,不然真是难熬。
这时候苏蘅便怀念起上辈子不懂得欣赏的清单食物的好处了。
譬如,一小碟子咸鲜的黄鱼鲞,配上放凉的稀饭,鱼鲞要撕好的,最好再咸些——重咸味反而更能吊出黄鱼鲜甜的味道,便与做甜点时要放一点点盐来吊出甜味是同一个道理,稀里呼噜地喝下去,那叫一个爽快。
又譬如,过了冷河的冷面抖落开,配上澥开的芝麻酱或二八酱,再抓一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和脆嫩绿豆芽儿,不嫌麻烦就再撕一点白白的嫩鸡丝,倒醋,最好浇点花椒油,拌开吃,也是极美。
再譬如,不嫩不老的毛豆剪开两边的口儿,加黄酒、盐、糖、八角、桂皮、干辣椒和花椒粒煮好,泡一晚上,第二天正好入味,鲜咸口儿,补充盐分,没事剥着吃,配绿豆汤或者赤豆刨冰最合适。
阿翘听苏蘅有一搭没一搭絮絮说罢,显然也是被苏蘅说饿了。
阿翘掰着指头在心里核算核算,于是道:“这有何难,小娘子想吃,便让春娘去做便是!那冷淘做起来不难,荷叶汁和槐叶汁都是现成的;豆子煮好泡着,明天就能吃;就是那个黄鱼鲞有点难办,现在上哪去找黄鱼……阿池老家是南方海边的,早知道让他年前回来带点了……”
阿翘跟了苏蘅这么多年,这对吃的行动力愈发强,倒是越来越随主子了。
苏蘅失笑,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年前还能料想到现在想吃一口咸鱼干么?
阿池在汴京城郊有方远房亲戚,那亲戚家中有事,阿池便请了半个月的假去帮亲戚的忙。
虽说阿翘和阿池常拌嘴,一对小冤家,可如今阿池走了,阿翘却还时常叨叨。
苏蘅又一细细琢磨,嘿,这段时间阿翘这小丫头在自己面前提阿池那小子的次数可不少。
苏蘅促狭一笑,看阿翘道:“我竟不知道阿池是南方人,你怎么连他的老家在海边都知道了?”小妮子这里貌似是有情况了!
阿翘脸皮子薄,一害羞就双颊绯红,“小娘子恁的这般打趣人!胡乱说!我不过就是听见春娘随口说的,还不是你说的想要吃冷淘豆子和鱼鲞,我才提起来的么!”
“春娘随口说,你便随心记住啦?”苏蘅笑嘻嘻。
阿翘转过身去,跺脚否认,急道:“我何曾记住什么!”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不打趣你和阿池便是。”苏蘅会心一笑,维护小婢子的春心。
不过阿翘这么说,勾起了苏蘅想吃冷面的心思,便道:“好,今天就吃冷淘吧。”
冷淘就是过水冷面,可汤可拌。
入夏时,园中槐树长得正好。国槐花有微微毒性,但叶子却是入馔消夏的良物。刚过了初夏时节,国槐树上叶片芯芯最嫩,汁子也绿,清苦而不涩。
苏蘅曾叫阿池和阿寿采摘这些叶片,做过一回“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是自唐以来到如今都是流行的面食,百年经久不衰,算是国民食物,即便是时人请客吃饭,都是不会错的选择。
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缕面”。
槐叶先焯水,再捣碎,挤出碧绿的汁液和面,做成薄薄面条。面条煮熟,过冷河,捞到盘子里,由于和面时掺了计,所以面条是绿色的,所以又被叫作“翠缕面”。①
冷淘可以吃光面,也可以配浇头吃,一般是用清酱做浇头,再撒几片焯过的槐叶做装饰。
苏蘅吃不惯光面加酱,便按照自己的口味让春娘在上面摆上多多的黄瓜丝、蒜末、鸡蛋丝、绿豆芽、火腿丝,做成个五彩冷淘,大受欢迎。
说起来,徐志摩写过爱眉小札,苏蘅作为一个各类冷面爱好者,倒是可以写个爱面小札。
苏蘅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当美食up的时候,还专门做过一个“冷面特辑”,做的就是全国各地的冷面凉面,因此讲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虽说都是冷淘,各地有各地的口味,讲究可大不同。”
苏蘅美食博主职业病又犯了,什么都要给人讲个所以然出来。
就好比这冷面吧,东南西北口味各不相同。
有人爱吃酸甜口儿的,那就要吃朝鲜冷面。
和别处不一样,朝鲜冷面的灵魂不是面,而是汤头。
大块牛肉和蕈子煮出的冷面汤头必须熬得香而不腻,鲜亮透明,加糖、醋精、盐、辣椒面调味。吃的时候最好冰镇后带着碎冰碴子,绝不能飘着丁点油花儿。
有这清亮爽利的冷面汤打底,冷面就成了一大半。
爽滑劲道的荞麦面过冰水,标配是酱牛肉薄片、黄瓜丝、西红柿、辣白菜和切半的煮鸡蛋,地道的老饕还要加上雪白多汁的鸭梨片。先咕嘟咕嘟喝下去小半碗酸甜的冷面汤,嚼一口碎冰碴子,再滋溜一口荞麦面,别提多痛快。
苏蘅曾去过一家东北馆子,专做冷面,冷面汤是无限续的。拿着碗到柜台,老板娘打开身后的一个水龙头,流出来的不是自来水,而冰镇过的棕红清亮的牛肉汤,那可真是冷面爱好者的天堂啊。
还有人爱吃麻辣的,那就得吃川味麻辣鸡丝凉面。
碱水粗面煮好不过水,边抖动边拌,自然降温。加上芽菜、花生仁、蒜末香葱、酱油、花椒油、醋、白糖和大量的辣椒油。吃的时候要抖落着拌开,不能打着圈儿搅,不然碱水面发腻发黏,就不清爽了。
一口下去,又麻又辣,回味还有一丝丝甜,滋味极丰富。
后来苏蘅去了上海定居,夏天吃的多是沪味的三丝冷面。
淡黄色的扁面条,面是细面,比薄薄扁扁的阳春面更有嚼劲,劲道弹牙,却又没有碱味儿。
花生酱拿水澥开,要吃的时候就浇上去,加米醋多多,根据个人口味自选浇头,自由快活。
苏蘅这种选择困难症患者只觉得选择太多,每次都纠结。豆芽茭白黄瓜都标配,剩下的浇头诸如肉丝、烤麸、猪肝、辣肉、双菇油面筋和红烧大排也是碗中常客。
而最让苏蘅怀念的,却是自家楼下美食街上的一家小店,没有招牌,客人都是吃了十几年的熟客。
小店里只卖三样东西,爆炒大肠面,红烧素鸡,红糖凉虾。
脸上带刀疤的老板不爱招徕也不爱笑,头上总是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冬天做红烧大肠热汤面,夏天就换成爆炒大肠盖凉面。
说起来夏天吃肥肠好像很奇怪,但这家店里的大肠切得大小均匀,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肥油。
肥肠是先煮再爆炒的,因此入口极嫩,又糯又耐嚼,一点都不腻人。
老板娘开个大风扇,呼啦呼啦把煮熟的面条用筷子挑得高高的,吹散热气,这便免了过凉水的步骤,面香凝而不散。客人来了也不必点菜,因为总共就卖一样东西,大家都这么吃。
苏蘅也算是熟客,老板娘都认识,来了便是一碗堆得满满的红烧肥肠拌凉面,香香辣辣,面条恰到好处地裹上一点肥肠汁,好吃到舍不得囫囵吞下去。
比巴掌还大的素鸡一定要切得厚,炸过以后再红烧,凉了之后也不水烂,依旧吸满汤汁,咬一口,饱满对味。
一口肥肠凉面,配一口素鸡,再喝一口甜甜的红糖凉虾,甜咸辣搭配,可算是人间至味。
想想,世界上有些食材就是这么奇怪,闻着臭,吃着却极香。
就好比这红烧肥肠吧,若是没有洗干净,谁也不想吃;可做得好了,一碗千金不换。
又好比以前放学后经常吃的臭豆腐,还没走出校门就能远远闻到的飘来的霸道味道。
黑不溜秋的方块儿在金黄的油锅里翻滚,等炸熟了之后,放在铁丝架子上把油沥得干干的。筷子一戳,把辣酱和葱花填进去,再浇一勺蒜汁。一口咬下去,汁水外皮又酥又脆,内里又辣又烫,那叫一个香。
还好比榴莲吧。苏蘅小时候是不吃榴莲的。后来朋友无意中送了整个成熟的榴莲,苏蘅忍着熏人的味道剥开,拿勺子挖了一口,惊讶于天然水果竟然有这么绵密细腻,香甜软糯,像是天然的冰淇淋质感。自此便就爱上吃榴莲了。
这就像有些人吧……外表看着淡淡,又高冷又不近人情,慢慢地接触了,倒也是个温存可亲的。
苏蘅想到这里,不禁愉快,浓浓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频之间,光彩灵动。
阿翘疑惑问:“小娘子想到什么这样好笑?”
苏蘅打了个哈哈,自然是不能说的。
薛恪一向爱干净,要是知道她在心里把他比做肥肠榴莲臭豆腐,不知作何反应。
·
冷淘的面要现揉切细,张春娘动作利落,煮熟后就放入冰块凉水里浸漂。
“为什么要先用井水冲凉呢?放进冰水里难道不是一样凉得快么?”
阿翘见春娘将煮好的面条先冲过了大量的冷水,再浸冰块水感到不解。她跟苏蘅混在厨房里久了,对于其中门道从半点不懂到似懂非懂,于是变身好奇宝宝问道。
春娘笑笑,还没说话,苏蘅却先答了。
“这凉水面条吃的是个清爽可口,有厨司犯懒,直接将热热的面条放入冷河,虽则也冷了,外头却黏着一层薄薄的面糊,食客但凡吃得稍慢些,便又坨黏了。但若像春娘这般,先冲了水,把那层薄粉冲去,再过冷河,无论再怎么样吃,都始终清清爽爽,这就叫——‘顾客至上’。”
“又比如,冬天去街边的脚店吃酒,送上来的酒是热的,但杯子却冻手,十分烫的热酒倒进去也只有七分热,喝起来味道便不对。若是白矾楼,酒热杯碟亦是热的,便是捧在手里不吃饭,心里也舒坦。”
苏蘅笑眯眯地总结道:“所以说,要考较一个厨司的功夫,调味火候是内家功夫,细节把握是外家功夫,两者缺一不可。有的人花一辈子的时间,做出来的食物始终不够精细,这便是这外家功夫修炼得不够到家,便始终差了口气儿。像我们春娘这样专业又精细的厨娘,可谓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
听苏蘅娓娓而谈,阿翘阿罗这些丫头虽则没太听懂,但是一脸崇拜。
就连张春娘的眼中不无惊讶,又听到苏蘅后一句的总结,眼中更多了几分遇见伯乐的感激之色。
原以为小娘子只是好吃爱吃,没想到对饮食之道有这样深的体会。
还有那闻所未闻的“顾客至上”,小娘子居然只用了四个字,便把她多年来悬在在脑海中的朦胧念头一语道破。
春娘有心,今日冷淘的浇头格外丰盛。
苏蘅一向点名要的黄瓜丝鸡蛋皮丝自然不必说。豆腐切小块和海参段溜了个稠羹,冷着热着都好吃;莴笋用香油炒得脆甜;香蕈丁拌入鸡油炸得干干,撒上芝麻;新鲜虾子煮熟剥仁儿,用油醋汁花椒橙膏泡着,和凉水面极配;至于苏蘅想吃的咸鱼鲞,一时没有,便用酒香糟鱼块代替,精致漂亮地又摆作一碟。
吃过午饭不久便阴了下来,午后劈头盖脸下了场暴雨,天地间急遽的雨水哗啦啦倾泻。
檐廊下雨柱滂沱,砸在地面上砰然溅起一簇簇水花,不一会便汇成一股细小的水溪淌下青砖。
这种暴雨天,不躲在屋子里睡午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丫头拄着头打盹,苏蘅枕着雨声,带着点点倦意也睡去了。
一觉醒来,苏蘅伸个懒腰。这场暴雨下透了,下舒服了,闷热也去了大半,空气中有难得的清凉。
这样舒服,免不得披衣而起,去后花园里逛逛。
到了花园时,见几个花匠正围着在一处发愁,小心侍弄被雨水浅浅淹没的一小片花草,背淋湿了大半也顾不上:“这番椒好容易结了果,被雨水一打,果子掉了几个,怎生是好?!”
“听上回来赏赐宫中的小公公说,这番椒是不喜水的,原以为种在园中精心侍弄不会有差池,谁曾想到这场雨竟这么大。”
另一个年长的花匠叹了口气,“哎,这可是官家御赐的花儿。若是养死了,轻则是相公和郡君责罚,重了就是欺君罔上。”
他们谈论着,未曾听到身后苏蘅走近的脚步声,半晌听到苏蘅的声音带着点激动的颤音响起来:“这,不会是,辣椒,吧!”
·
苏蘅蹲在花丛前,目不转睛。
她盯着那丛行将全部凋谢的小白花结出红黄青绿果子,眼神有十分期待,十分专注。
阿翘在旁边道:“这番椒果倒比前几日长得长好些!王内侍说的果然不错,这果子的颜色真好看!绿的像青蜡,红的像大灯笼!”
苏蘅点点头,正想夸最近教阿翘读的书有点长进,“绿椒如青蜡”这句话倒很有点儿诗意,后面一句红的像大灯笼顿时泄了文气。
阿罗也接话,道:“恁的好看果子,郡君,古书上真的写它能吃么?怕不是有毒吧?”
苏蘅失笑,想起网络时代的那句歌词,关于香水云云,换到这里也贴切:要是辣椒有毒,也是舌头犯了罪。
自从苏蘅一天路过花园,发现宫中送来的那丛白花结出的果子竟然是后世必不可少的调味料辣椒之后,简直是喜出望外,恨不得一日看三回,盼望这辣椒快快长。
苏蘅前些日子见王玄同送这奇珍花儿来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但怎么也没想到在上辈子平平无奇的辣椒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宫中御赐的观赏植物。
后来想想,王玄同说的“统共便只这么十来株”,宫中娘娘说的“周正夺目的红”,人家也没说错,物以稀为贵嘛。
辣椒原本就是海外传入的物种。
而就像现代的日本还习惯在很多外来货前加个“唐”表明其“异国情调”一样,自汉唐以来,外国传入的食物大多以“胡什么”和“番什么”命名,她当时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于前世无辣不欢的苏蘅来说,在本朝忽然看见辣椒的存在,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欣喜若狂,这么几株植物竟让她产生了点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和藏匿在骨子里的原始乡愁。
要不说,中国心,中国胃呢。
虽说人生百味,食色性也,但再没有一种味道能像辣味一样,光明正大地和“痛快”这个词连在一起。
诚然,现代科学表明,“辣”只不过是舌头被刺激后产生的一种痛觉,无甚浪漫可言。
但对于从小热爱武侠小说的苏蘅来说,古龙笔下泼辣的风四娘实在给人印象太深,尤其是她那句“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简直是招呼人来吃辣的至理名言——毕竟小时候在家披着花被单拿着衣架,在沙发上指点江山幻想自己能仗剑走天涯的小女孩也不只她一个。
自此辣椒在苏蘅心里就有点诗意。
那般张扬的红艳,叫人联想到诸如红衣女侠、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爽气豪迈之类的意向。
幸而这番椒作为现代辣椒的祖宗,还保持这苏蘅熟悉的优良特性——生命力旺盛。
那一场暴雨非但没有淹死它们,反而长得更加茁壮。
几个小果子掉下去也发出了新芽,密密抽出一茬又一茬,整个夏天都可见青青红红的小辣椒一串串地冒出来,犹如喜庆的小鞭炮。
苏蘅看着这些小辣椒,不由想起原先吃过的辣椒炒肉。
拿剪子剪下半盆小辣椒来,备好青蒜苗、嫩姜片、豆豉和蒜粒,再割一块屋檐下吊着的乌黑发亮的腊肉,洗净盐霜,切飞薄的片,肥多瘦少连皮。
蒜苗姜片炝锅,素油大火爆炒腊肉片,加入大量辣椒,瞬间就有浓郁呛鼻的辣香爆出来。
要的就是这股子呛得人翻跟头的劲儿,香!
辣椒炒肉的味道实在霸道。
调味不需多,只放一点点盐、白糖和白酒,极为朴素的做法,装盘也是一片红油汪汪,就足够辣、咸、香,滋味之美,难以言喻。
最好配一小碟油豆腐炒青菜心和豆腐汤,一大碗松软米饭顷刻被送下肚。
没有肉也不紧要,辣椒的美妙之处还在于它随性又百搭,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石,是穷人落饭的恩物。
苏蘅想起前世的童年,在外公外婆乡下的小屋子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用矮矮的枯枝挡成篱笆墙,丝瓜架下种着一丛丛青红辣椒和深紫茄子。
小小的苏蘅在丝瓜架下面玩,正午热辣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掉在脸上,晒得不知道疼。
外婆费劲弯着身子按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切菜;阿公穿着一件破破的背心,在暑热的天气里佝偻地弯在灶下面烧火,炉火红彤彤地照在他脸上,照在皱纹和汗珠上。当时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心酸,便那样愣愣看着。
外婆出来,颤颤地用手给小苏蘅挡住阳光,“乖囡,快进来吃饭。”
那天只有一个菜,就是辣椒炒茄子。
苏蘅捧过大大的搪瓷碗,夹了一筷子茄子,吃了一口,滋味迸开,不禁愣了一下。
太好吃了!
平常吃的烧茄子吃油吃酱,里面白白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咸淡两重天。
但是加了辣椒,下了蒜的茄子,软、烂、糯,吸满了咸辣的汤汁,嫩得仿佛含在嘴里就能化开一样;青红椒还保持着一定的脆爽,辣椒籽没有去掉,辣得很过瘾。
趁着米饭还有一点点温度,拿辣汤浇在饭上,拌匀大口大口地吃。
吃完了饭,她辣得直吸气,到井边打一碗甘甜冰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心满意足地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午睡去了。
伴随着油脂的辛辣味道,是那个调味料匮乏的小乡村是能够满足小孩子口腹之欲的幸福回忆。
想起往事,苏蘅眉眼微弯。
这么复杂的感情是没法儿向别人解释的,于是她将自己每天都定时定点来看辣椒长势这件事梗概了一下,简短总结为:
赏花。
苏蘅还给把这项对体力和智力要求都不高的活动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看,平日出了吃吃喝喝,我们金水官邸的人还要搞搞团建嘛。书上说了么么,除了平日生活必须的事儿,还得有点游戏与享乐时间,生活才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②”
还没说完,苏蘅自己先顿了一下,然后“嗤”地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这话很有道理,但想来想去,她发表演讲的对象错了,这话怎么听,都好像更应该给薛恪说。
一个圆脸婢子跟在阿翘后面,悄悄声问:“阿翘姐姐,你说我们成日来赏花,这花儿果儿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郡君还是怎么这般兴致高,每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阿翘看了那小丫头一眼,睁大眼睛,“高兴不好么?难道主子们要成日哭丧着一张脸呀?”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小丫头连忙摆手,小声解释道:“这府里原先的主子是先帝朝的一位老公爵,我便是伺候公爵夫人的。那夫人不高兴了,动辄便打骂我们,疼了还不能掉眼泪。一样都是贵人,我却从没见过别人像咱们郡君这般平易可亲的——我还以为,贵人们和我们下人不一样,笑与不笑都是不能显露人前的——”
“贵人也是人,哭笑怒骂也是寻常,怎么不能显露了?”阿翘想了想,又把从前苏蘅告诉她的话在脑海里过了过,低声庄重道:“小娘子在古书上看了,这就叫,‘人人平等’。”
薛恪下了朝,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正碰见日日来“赏花”的苏蘅。
一群婢子乌泱泱围着,他眼中却只看见苏蘅。
薛恪没有出声,在不远处,静静看苏蘅。
鸦色双鬓松松绾起,她穿着杏子粉薄衫,颜色柔和,恍如就地取了春花裁成。嘴唇未施口脂,淡淡的娇憨颜色,她总是神采飞扬,一如当年他初见时的样子。
阳光照在她脸上,闪动着轻薄的光,滟滟的笑容,毫无阴霾。
苏蘅不知道在看什么花草,眼睛亮亮的,极专注,满怀期待。
对于他这样沉静淡漠甚至于乏味的人生来说,生活的乐趣实在不多,值得这样期待并为之展颜的事情更少。
曾经也是有过的。
他想起小时候,秦叔叔带来了鲜荔枝。那时年纪小,在苦日子里忽然遇到了甜,便比旁人更难割舍些,也不舍得吃,只捧着看。
下了学便将那一小篮几串红鲜鲜、圆鼓鼓的荔枝放在书案上,做一会功课便看一眼,从来没有那般欢喜过。
娘亲站在门外看他,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上往下传过来,像一柄虚弱又短利的刺,带着经年累月的寒意。
“几颗荔枝就哄得你这样高兴,志气这样低,你爷爷你爹爹的仇,薛家的冤屈,还能指望你么?”
说罢娘亲走进来,把那几颗紫红果子扫到地上。白白糯糯的果肉露出来糟污了,他不敢去捡起来,最后也不知道荔枝的味道。
一时间竟有些怔杵。
廊下飞檐耸立,檐角斗拱与琉璃瓦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有眼尖的婢子余光看见了不远处站在飞檐影子的薛恪,着绯袍,配银鱼袋,长身玉立。
婢子们连忙转身,向他福了福身要行礼。
薛恪摆了摆手,做个了噤声的手势,原意是不要打扰苏蘅的兴致,他这便要离去。
谁知婢子们会错了意思,以为他要她们退下,便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一个拉着一个,悄悄地退到了廊后,他们两人独处。
婢子们本来就站在苏蘅背后,行动又轻盈,苏蘅毫无知觉。直到她“赏花”赏够了,猛地抬头要直起身,眼前又是白茫茫金花乱转,几欲往后倒,“阿翘……”
阿翘早和其他婢子一样禀退了。
是薛恪在身后接住她。
不过这一回他有经验了,换了右手,愈发有力地托住她。
她身子后倾时秀发从肩头垂落,发间有轻盈的少女甜香,像是某种陌生而不具名的花香,窸窣动作间,甜甜的味道立刻钻入他的鼻尖。
苏蘅头晕着,也讪讪,一模一样的桥段,再粗心的人这回也该有经验了,自然不会将他错认成别人。
“多谢……”她侧过脸,目光恰与他琥珀色的眸子对上,有点不好意思,耳根热热的,“你回来了啊。”
说完,苏蘅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薛恪要是没回来,那身后的是鬼么?于是她又飞快给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垂着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无波无澜,道:“既然知道自己会头晕,就该小心些。”
薛恪未曾放手,想确认苏蘅头晕的劲儿是否过去了。
他身形挺拔修长,只微微弯腰,便显得苏蘅娇小一只。这半抱不抱的姿态,倒比面对面,心贴心,呼吸相对还暧昧。
苏蘅只觉得自己半边脊背是凉的,半边脊背是热的。她余光只看到他半张脸庞,像是特写一般,还是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挺拔的鼻子,清正俊逸的侧脸。
“你不是给下人留了话,说有事要找我么?”薛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在耳边也听不清。
苏蘅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美色使人失聪呐。
没出息。她偷偷在心里小声检讨自己。
半晌,苏蘅站定,转过身来时脸颊的绯绯艳色已褪下去了大半。
她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过,仰头看着薛恪,“噢,是我说的。上次我约了秦大夫给我治手上的伤疤,大夫说要复诊几次,我也不好次次麻烦江姊姊,你陪我去,好不好?”
实则是她约好了秦青芦给薛恪看看左臂,怕他不肯去,才这样说的。
没想到薛恪倒是比她想得好说话,未曾稍作犹豫便答应,“好。什么时候去?”
苏蘅犹犹豫豫。那时间并不是她定的,而是秦青庐特地看在江吟雪的面子腾出来的空当。而正好苏蘅知道那日薛恪也有期假。
日子是个好日子,只是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容易叫人误会。
“是……七月七。”
也就是,七夕。
作者有话要说:①:翠缕面的做法参考李开周《食在宋朝》。
②:周作人:《北京的茶食》。
---------
谢谢订阅的各位小天使!鞠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