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抢救手术结束了。
宴怀雀躺在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里面,浑身疼到麻木,感受不到自己躯体的任何一部分。
像是森林里面被枪弹击中,哀鸣一声倒下的鹿。
猎人不会对猎物有任何的怜悯之心,躯体被很快冲洗干净,肉被割下,随便的放在一边。慢慢的……那肉从充满了热度、挣扎与不甘,再到无可奈何的降温,最后逐渐变凉。
看上去没有一丝热气,摸上去仿佛也是冷的,却又好像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微不可查的温度。
那感觉是病入膏肓,是行将就木。
是生与死之间,那层薄到近乎透明的窗纸。
宴怀雀“看着”那层窗户纸。
在过于疼痛的刺激之下,思维经常离家出走。
宴怀雀很多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
就比如说现在,她不理解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睁着眼睛,尽自己仅有的力气睁着,去看着这层“窗户纸”。
……明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
满脸是泪的中年女性仗着有一层隔离窗阻挡,声音透不进去,蹲在地上,抱着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好一会儿,已经脱了手术隔离服的医生才走了过来,看着隔离病房里面的宴怀雀,微微叹了口气。
“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中年女性的哭泣戛然而止,连脸颊掉落的眼泪都不顾及,站起了身,睁大了眼睛望向了身边的医生。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大概是因为陪护的时间过长,又身心俱疲,中年女人脸颊都凹陷了下去,浑身没有多少肉,黑眼圈也很重,凸显的一双眼睛格外吓人。
被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即便医生跟她已经非常熟悉了,还是没有扛得住。
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这才缓和回来自己的精神,硬着头皮打预防针:“她真的已经灯尽油枯了。你是她的家属,她什么样子你也是很清楚的,在我们医院住的这些年,她从ICU出来过几天?进手术室都成了家常便饭。先不提她还是个小姑娘……这换了再好的体格也都扛不住。反而说她还能抗到现在,已经都非常不容易了。”
面前的中年女人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像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又像是完全没有理解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次肌肉痉挛、肢体抽搐还好说,要是再遇到之前那种氧饱和都只有百分之四十几,呼衰心衰的情况——那次好歹还能抢救过来。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如果是再来一次,就算是一直住在ICU,恐怕也会来不及。”
一口气说完这些,医生无声的呼了口气,微微转了转头,看了看中年女人的样子,又下意识往旁边移了两步,接着说道:“这次急救……等下别忘了补签手术责任书。”
他其实也不想说这些的,医院里没人愿意过来说这些,毕竟狂暴二人组太吓人了。
但是他是宴怀雀现在的主治医师,这小姑娘很可能会死在他的名义之下……这不管说不说都是纠结。
为难了好久,他还是决定先过来打这个“预防针”。
话音落下,中年女人一直安静的近乎死寂,医生脑中的弦也绷紧到了一定程度时,一阵跑动的脚步声沉重且快速地逼近。
满眼猩红的年轻男人身高腿长,眨眼间便到了面前,呼吸声粗重不堪,清晰可闻。
那副一旦重要的宝物碎裂便要拉全世界陪葬的疯狂感让医生顿时在脑海里面哀鸣一声,往后又退了两步。
即便这位病人在他们医院住了已经近乎十年,但到现在为止,没有医生护士愿意多熟悉他们的原因就是这样!
这作为家属的两个人精神无时无刻都紧绷着,绷到了极点。
他们无论怎么样都不愿意放弃治疗。但那个女孩早晚都会抢救无效,那精神弦必定会崩断的。
谁知道他们崩溃后,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这个看起来十分吓人,仿佛浑身都笼罩在具现化黑气里的男人并没有在乎在场的医生和中年女性,几乎是瞬间便把脸贴在了隔离窗上,用力睁大了眼,视线不停的在里面搜罗。
他贴的太紧,也丝毫不顾及形象,脸都有些被压变了形,但是在场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什么太惊讶的模样。
中年女人看到他,还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嗓音粗粝的哀求:“宋惊屹,你还有什么办法吗?还能不能、能不能想想办法……”
名为宋惊屹的男人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里面,看到里面少女眼皮偶尔会缓慢的动动,身边监护仪仍旧发出规律的声响,绷紧到已经开始耳鸣的神智才缓缓放松了二分。
他后退了半步,从悬崖的边缘收回脚,重新回到人间。
此时,才微微转头,用嘶哑到快要听不清意思的嗓音问:“发生了什么。”
没等中年女性说些什么,医生便抢先说道:“又一次紧急急救,你们都了解的,没有太特别的,这次急救手术的确认书还没有填。”
这么说着,医生赶紧把一直拿着的文件夹和笔递给了男人。
他鼓起勇气来,还敢给中年女人打预防针。但是这个男人真的不行。
宋惊屹低头看了一眼,眼眸里是深深的疲惫,捏着笔的手还在颤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名字签上。
走廊上只剩下了极轻微的沙沙声。
医生看了眼玻璃窗后,又转头,不太自在的摸了摸自己隔离服上的布料:“呃……这次小姑娘的父母也是没有来吗?”
中年女人和年轻男人都没有理会他。
医生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料子,几乎在这里站不住了。又看了一眼玻璃窗后,有些干巴巴的自己回答自己:“好吧……”
这快十年的时间,玻璃窗后的少女——也就是病人,她的父母从来都没有来过,出面的永远都是这两个人。
一开始的时候,医生护士还会询问这方面的情况。小姑娘急救后,也希望通知病人的直系亲属,甚至有时要求只有直系亲属到了以后才能够签手术知情同意书。
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后,所有医护均默认了下来。
有时候彼此上一秒还在对上一次急救的手术知情书扯皮,下一秒病人就已经又被推入了急救手术室……这种情况下,医生能怎么办?当然是以抢救病人性命优先的。
加上中年女人——也就是于梨园,她也算是病人的血缘亲人,没办法之下,也就这么含混了下来。
这次医生提起这个也不是没事找事寻求刺激,而是……这少女恐怕时日无多了。
也许下一次突发急救,就再也没有办法从手术台上下来。
也有可能只是世界平稳安静的下一秒,便突兀的断掉呼吸和心跳,丧失生命体征。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什么天大的过往和纠纷问题……难道连最后一眼也不愿意来看吗?
但毕竟不是自家事,接过被签完的确认书,医生张了张嘴,还是没再说出些什么,转头离开了。
——
【你活不长了。】
可爱的小奶音突兀的响在宴怀雀脑海里。
ICU病房里面没有开窗,也没有风透进来。
对于旁人而言,也许还有单调的心电监护音,但是对于宴怀雀来说,是一片寂静。
在差不多两年前,宴怀雀就已经逐步开始丧失听力和视力,后来,触觉和肌体敏感程度也在迅速下降。
到现在为止,她基本已经等同于一个还勉强剩下点自我意识的“植物人”。
听不到,看不清,触不实,像是被关在了朦胧的幻觉里,终日间只有从骨头缝里蔓延出来的疼痛、麻木和浑浑噩噩。
所以当某一天,大脑里出现近乎永无休止的耳鸣般的杂音时,她甚至还是高兴的。
但是时间再拉长,可能是习惯成自然,就像是吃多了苦便不觉得苦的孩子一样,那些杂音仿佛也成为了“寂静”的一部分。
她又“听不见”了。
……世界是寂静的。
所以,在这死寂的世界,时隔近两年,脑海里面第一次出现无比可爱、清晰而又动听的奶音时——
充斥着沉郁和压抑的思维里,缓慢且极其艰难的凝聚起来了一抹代表惊愕的思维。
【我是医药科技监护模拟计算与数据分析系统1314号!你可以叫我药药。我知道你到底是一种什么病,也知道该怎么治疗,我可以让你痊愈!】
……
【啊噢,你真的已经快不行了,先给你来一针缓和剂提提神!然后咱们再接着谈~】
大概十分钟后,宴怀雀缓慢的转动了一下眼珠。
【……】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活泼的小奶音再次响起,兴高采烈的:【刚才已经给你扎了一针了,有什么感觉吗?】
宴怀雀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该怎么才能说出话,努力了两次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是都失败了。
小奶音药药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仍旧是活泼而又灵动:【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鸭。】
宴怀雀恍惚间,感觉自己“听”到了春天。
又仿佛“看”到了小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把着线,脸上大大的笑容,天上风筝高高的飞着,在风中划出平直的线条。
绿野盈盈,柳树舒展着枝条,随着风缓缓的浮动着。小鸟活泼的在其上跳动了几下,圆圆的小眼睛左顾右看。
宴怀雀眼睛酸了一瞬间,下一秒,有液体顺着眼角往下滑落。
滑过皮肤,悄无声息的浸润在鬓发里。
【那么我就要现在开始告诉你要求了噢!因为星球间的汇换必须遵循等价交换以及友好相处原则,所以我们也不是白给你们治病哒!必须要完成任务才行哦!但是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好药药,任务也不会太难哒!】
宴怀雀思维涣散了太长时间,病了也太长时间,要想集中起来注意力也不是一两分钟就能够办到的事情。
而现在想要思考这声音里面饱含的信息,又必须集中注意力。
因为这份像是陷落在泥潭里的飞鸟一般、无用且徒劳的挣扎,她不自知的露出来了痛苦的表情。
【哎呀哎呀你不要着急。】
药药系统连忙放缓了语气:【我保证,真的不难——等下房间里面要来一个“护工”,他负责给你擦拭手脚,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握住他的手。】
【完成第一项任务之后,我会给你第二针缓和剂,到时候你就能够有一点行动能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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