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三年,春。
是夜,朱雀大街上静谧万分,唯有长公主府里火光通天,远远看去,透着非比寻常的阴森气息。
公主府乐安宫内,赵瑛华一袭月白,正襟危坐,容光半隐在昏暗里。
寝殿门口簇拥着一群身穿甲胄的禁军,领头之人一身靛蓝锦袍,手持折扇,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不然,看她的眼神泛着冰凉,如若毒蛇一般。
这吃人的目光,委实让人不爽。
瑛华冷然一笑,“驸马,好手段。”
江伯爻默不作声,扬手示意。
很快,将士就把毒酒端了上来。
瑛华盯着毒酒,娇美的面庞毫无一丝惊惶。
得知江伯爻协助瑞王篡位,她最先是愤怒咒骂,到现在人已经心如止水。
“是赵恪的意思,”她乌睫轻抬,“还是你的意思?”
江伯爻浓眉微扬,“谁的意思又能如何呢。”
瑛华顿了顿,拿起面前的白瓷酒杯,轻轻摇晃,“你我夫妻五年,我待你不薄,为何要赶尽杀绝?”
“五年不过空头冠名,何以挂齿。”江伯爻毫不在意,啪一下打开折扇,“斩草除根,公主应该明白。”
“甚是。”瑛华颔首,秋眸变得死寂一片,“成王败寇,无需多言。”
话末,她抬头,将毒酒一饮而尽。
冰凉入腹,没有立马掀起千帆波浪,应该是一种慢性毒发的药物。
瑛华哑然失笑,看来江伯爻舍不得她舒服的死去。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酒渍,“你要站在这里看本宫死前的窘态吗?”
“公主不必着急赶人,”江伯爻轻摇折扇,“您咽气了,伯爻也就走了。”
好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瑛华冷哂:“你不必得意,一届乱臣贼子,你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腹部忽然一痛,她身子虚晃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大概就是绵延不断的隐痛,一下比一下猖狂。
江伯爻淡定的看着,姿态娴雅,宛若欣赏一场饕餮盛宴。
如此冷漠之人,就是她深爱七年的男人。
瑛华不屑的微扬唇角,斜靠在太师椅上,白皙的额间渗出冷汗。
她阖上无神的双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杀人诛心,江伯爻用的甚好。早在当今圣上被逼自缢时,她就不想苟活了。
可惜,她没能带走江伯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伴随着尖利的通传——
“有人劫囚!”
江伯爻一惊,旋即率人冲了出去。
瑛华也骤然睁开眼,甫一抬头,就见一个黑衣人冲进寝殿,手持的片刀闪着熠熠寒光,上头全是血迹。
“走!”
来人黑纱蒙面,三步并作两步,不等她反应,左手拦腰将她抱起。
瑛华已经毒发,虚弱的趴在他肩头,恍惚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暗香。
她咽了咽口中腥甜,尽量让声音沉稳:“你是谁?”
黑衣人不答,带她冲出寝宫。
此人武艺高强,一招一式皆制人死命。电光火石,刀剑交锋,一时间哀嚎不绝于耳。
可惜瑛华现在身中剧毒,否则二人双剑合璧,或许真能寻得一片生机。
然而肩扛瑛华宛如带着一个拖油瓶,黑衣人不能肆无忌惮的杀伐,逐渐落了下风。但禁军们依然不敢轻易近身,只是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见形势可控,江伯爻脱离禁军的保护,横眉呵道:“来者何人!你可知要劫走之人所犯何事!”
黑衣人不语,紧了紧抱住瑛华的手,与他冷眼对峙。
忽然,瑛华觉得心口一热,身子朝前一探,吐出一大口鲜血。
黑衣人一怔,慌忙将她放在地上。
就在此时,江伯爻身后的禁军统领抓住机会,一个越步上前偷袭。
好在黑衣人眼疾手快,躲过致命一击。然而为了护着瑛华,他的面罩被刀锋撕裂,露出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左侧脸颊随之受伤,细长蜿蜒的血一霎流到了脖颈。
瞧见真容,众人皆是惊愕不已。
江伯爻愣了良久,忽而大笑道:“我当是哪位不长眼的英雄豪杰呢,原来是夏侍卫。怎么?不忍心看你主子死?”他挑衅的扬眉,“不对,是不忍心看你的姘头死吗?”
伴随着江伯爻的讥讽,瑛华眼仁儿急缩,顿时讶然失色。
约莫十日前,那时江伯爻还未显山露水,依旧是她那个清高孤傲的驸马。
时值江伯爻的生辰,瑛华为其精心准备了贺礼,然而却被他无情的扔进了池塘。
瑛华心生怨念,却又不敢与江伯爻制气,便又一次叫来了她的贴身侍卫,夏泽。
床笫之欢时,她难以自持,如往常一般唤了一声“伯爻”。谁知夏泽忽然翻身而下,说自己想要休沐。
如此败兴,瑛华气急允准,让他半月不得回府。
然而就是这半月,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皇自缢,而她这个长公主也跟着受了牵连。
“你怎么回来了……”瑛华吸了口凉气,腹部如同刀绞一般。
“公主,你怎么了?”夏泽神色惶惶,抬手擦去她唇畔的血渍,“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
啪啪啪——
不合时宜的掌声响起,江伯爻眼角眉梢都布满了蔑视的味道,“好一个郎情妾意,然而晚了,赵瑛华已经服毒了。”
夏泽眼眸一紧,探求的看向瑛华,在后者无奈点头后,一层暗灰浮上他的面庞。
“没想到夏侍卫如此情深意重,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拼命。”江伯爻沉下声:“既然如此,你们到地下再做狗男女吧。”
话落,杀机四伏。
眼见不妙,瑛华用尽全力扯住夏泽的袖阑,“别管我了,你快走!”
以他的武功,逃出升天不是问题。
然而夏泽不为所动,忿然瞪向江伯爻,寒凉的眸光化为利箭,恨不得将其射穿。
“走……快走吧……”
瑛华嗫嗫不止,眼前逐渐变黑。
恍惚间,听到夏泽的声音飘渺传来——
“公主若死,江伯爻,你也别想苟活。”
**
“公主,公主?”
少女独有的清甜嗓音传入耳畔,瑛华缓缓的睁开眼,剧痛仿佛还在,让她不禁捂住小腹。
想来应该是到了阎王殿吧。
瑛华忍不住唏嘘,不知道夏泽逃出去了没有。
心口骤然发堵,她喘着粗气,大张眼帘,眼前的景象逐渐从虚晃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身穿水绿宫服的少女站在面前,正关切的看着她,喃喃唤了一句:“公主?”
瑛华一怔,“翠羽?你怎么也死了?”
江伯爻连她的大丫鬟都没有放过?
“公主是不是做噩梦了?”面前的翠羽不以为意,杏眼弯起道:“奴婢能蹦能跳,可是活得好好地呢。”她替瑛华理了下被角,“瞧您出了一身汗,奴婢给您换件衣裳再睡吧,免得受风着凉。”
噩梦?
宫灯之下,瑛华神色诧异,“怎么可能……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说完垂头一看,中衣缎面雪白,并没有大片刺眼的猩红。
“嘘——公主莫要乱说!”翠羽急忙打住她的话,“太后刚刚殡天,皇上忧心伤感,您就添乱了。若是这些任性话被皇上皇后听了去,铁定要更加难过呢。”
太后殡天?
皇祖母已经过世四年多了啊!
太阳穴忽然针扎般的疼,瑛华抬起手,正要抚额,却觉得袖子湿了一片。
“公……公主恕罪,奴婢该死!”
翠羽扑通一声叩在地上,手里端的着安神汤只剩了一小半,“不知道主子突然抬手,是奴婢疏忽!”
她吓得花容失色,然而瑛华却默然不语,凝着半湿的袖子发愣。
白绸中衣被药汤染成了石褐色,温热逐渐变得冰凉,这种感觉异常真实。
抬眼环视,美眸渐渐蕴起一抹微亮的光——
黄梨木雕花大床,月纱幔帐,波斯地毯,不远处的香笼里烟雾袅袅。
嗅一嗅,是她最爱的南湖熏香。
瑛华难以置信的揉揉眼,不假,这的确是她的寝宫,就连窗外的蛐蛐叫都那么清晰。
难道……她又活了?
“快给我换身衣裳,”她胸口砰砰直跳,“我要出去。”
“是。”翠羽乖巧应她,现下也不敢多问,躬身退出去片刻,回来时端着一身上好的衣物。
绫罗绸缎穿起来无比琐碎,她又是个蔫性子,方才失手打翻了安神汤,现下更是格外的谨慎,生怕怠慢了主子。
在瑛华看来,这番仔细简直是磨蹭至极,索性将衣服随意一披,双手将两襟拢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公……公主?您要去哪?”
翠羽见状,迈着小步跟着跑出了寝殿。
此时夜色正浓,桂花飘香,院落里亭台水榭,娴静雅致。皎洁的月光照在蓊蓊郁郁的枝梢上,投下一片影影绰绰。
瑛华站在廊子下,凉风徐徐吹起发丝,虚晃在她眼前,一切美好的恍如隔世。
视线的末梢是一棵正当花期的桂花树,她颤巍巍的走到树前,抬手摩挲着生硬的树干。
这棵枯萎好几年的树,又一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明天就是太后的国丧之日,府里的声乐都停了,没什么可玩的了。”翠羽小声道:“这夜深露重的,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国丧之日……
瑛华沉声问:“现在是不是宣昭十九年,八月十七?”
翠羽满面狐疑,道了个“是”。
瑛华神情无异,心底却卷起汹涌波涛。
她真的没死。
还回到了宣昭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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