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三人往外走时, 在门口碰上了被一同释放的卢植。

    神色倦怠的卢植瞧见糜荏,精神微微一震“子苏”

    他痛快地拍着糜荏的肩膀“我已听他们说了你攻下广宗一事,做得好”他果然没有看错糜荏, 他的这位师侄, 虽然年少却有大将风采

    糜荏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见他身上没有外伤,这才放了心。稍微说了几句,便劝他快些回去歇息。

    卢植爽快应下, 在五校尉簇拥下归去卢府。

    外头月圆风高, 荀表已然等候良久。

    晚膳之后, 荀表听人报信说糜国师已归来京洛, 想着以糜荏性格必然不会放任自家堂弟被关在狱中, 他同荀爽说了一声, 干脆亲自驾车至县府。

    果然等了不到半盏茶时间, 人就出来了。

    “文若”荀表叫了一声, 见人正好好地裹着糜荏送的披风,就是神色有些憔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迎上去行了一礼, “多谢糜国师相助,在下与家父感激不尽”

    糜荏摇头“是我连累了文若,两位莫要怪罪于我才好。”

    “怎会怪您呢,”荀表扬起一个笑容, 亲昵之中又不失恭敬。“说起来,家父前些天还在念叨糜国师, 今日得知您得胜归来十分欣喜。”

    尤其是糜荏今日在朝堂之上力挫十常侍, 当众斩杀夏恽, 已在官府中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谁都知道,京都这天彻底变了

    而带来改变的,正是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青年。

    “是吗,”糜荏也跟着笑了,“那过几日休沐时我便前往荀府拜访荀大人,不知两位可有空闲”

    荀爽面上笑容更大了一些,“有空有空,您何时过来都行”

    “那便这般说定了,希望届时叨扰,荀大人莫要嫌弃在下。”他来到京都之后荀爽最早对他释放善意,是要去探望一番。

    两人寒暄几句,随口定下拜访时间,荀表才拉着荀彧回家。

    上马车前,荀彧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才看清糜荏身披一袭银白铠甲,明亮的月光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不可侵犯的光辉。衬得他整个人威风凛凛,不可亵渎。

    似乎发现了自己的视线,这位高高在上的年轻将军微微笑了。这个熟悉的笑容柔化那分难以琢磨的气质,瞬间又变回曾与他相谈甚欢的糜子苏。

    于是荀彧也笑了。

    先前在大牢中重见时的那种心悸再次重现,愈演愈烈,使得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上都染了一抹绯红。

    还是回去吧,他想。好好歇息,莫要胡思乱想才是。

    等人上了马车,糜荏回头拍拍任嘏的肩膀“走吧,跟我回去。”

    两人回到糜府时,糜小妹已领仆从在外头挂满灯笼。大门口张灯结彩,一堆人翘首以盼,煞是热闹。

    这可是她家哥哥第一次出征、大胜归来呢,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啊

    远远瞧见糜荏的马车,平日里的稳重、端庄、淑女,全部被糜莜抛之脑后。

    她蹦了过去“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嗯,回来了。”糜荏下车摸了摸她的脑袋,“阿莜长高了。”

    糜莜喜滋滋点头“嗯嗯”

    她自小便发现自家三哥长得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特别显眼。于是她也想长这么高,感受众人羡慕的眼神。

    她以前跳起来都只能够到哥哥的肩膀,看她现在,稍稍踮着脚都能平视哥哥的胸口啦

    糜荏环顾周遭。

    一别数月,府中一切如旧。他看到门上贴着副字,挑眉“这门上的字帖是你写的吧”

    他上战场前曾与钟繇交流,当时钟繇在他书房中瞧见一篇由糜莜写的文章,觉得小姑娘很有灵气,便送了她一本字帖。

    这手字临摹得很是不错,看来自家小妹这段时间下过苦功夫。

    糜莜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啊,哥哥觉得阿莜写得怎样”

    “比以前是有进步,”他瞧着她一脸期待的模样,笑道,“不过还得再多练练。”

    闲谈间,带着自家小妹与任嘏迈入府中。

    这些日子里,他日夜兼程赶路,回到京洛又急着上朝,把自己折腾的又饿又累;任嘏则因为狱中饭菜着实难吃,这两天根本没有吃饱。反正在自家不需要多少规矩,两人先享用了热腾腾的美味晚膳,而后才沐浴更衣。

    时隔二十年重回战场倒也没什么不适应。虽然这个时代科技落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更显血腥,但他的本职工作就在战场上,因此适应得还算不错。

    只不过还需要加快脚步。等到不久之后战火燃烧整片大陆,他需得避免更多的无辜百姓卷入战争中,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等舒舒服服泡完热水澡,糜荏略微放松下来。

    他随意换了身便衣,慵懒靠在躺椅上翻看系统版面、听自己的万能管家汇报了这九个月来发生的事。

    大多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翌日回朝,他收到一个新的消息天子病了。

    去年腊月赵忠惨死在面前时,刘宏就生过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的直到今年五月才好。昨日听闻夏恽等人背叛,又见夏恽被糜荏捅死在朝堂上,他被吓得晕厥过去,做了整夜噩梦。

    于是毫不意外,他又病了。

    糜荏了然,转道跟随来人前去寝宫探望天子。

    瞧见糜荏,刘宏的瞳孔瑟缩了一下,脑中瞬间忆起昨夜这人在大殿上干净利落杀死夏恽的场景,心底没由来的有些慌乱。

    该怎么形容当时他见到糜荏杀死夏恽时的感觉呢

    刘宏皱眉想,那时的糜爱卿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仿佛是一块凝固了千年的寒冰。

    是了,是冰雪那般冷漠,没有任何感情。

    在他的印象中,从见到糜荏开始,这个人呈现的一直都是温和知礼的形象。因为出身之故他与京中的士族格格不入,总是需要他去保护。

    可昨夜毫不留情斩杀夏恽,却让刘宏觉得他好像另外一个人,陌生得仿佛从不认识一般。

    他想的出神,并没有发觉糜荏已走到自己身边“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宏登时回过神来,干笑“无、无碍,朕就是有点累了”

    糜荏抬眉关切道“若是太累,陛下不如再歇一会”

    他的声音徐徐如春风细雨,轻易洗刷回忆里那道带着血腥气息的身影。于是冰冷的错觉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取代的还是这张光风霁月的温润脸庞。

    还是那个让他熟悉的,需要他保护的糜荏。

    刘宏安心了,心底不自觉地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

    他拉着糜荏的手“爱卿陪朕说说话吧,朕实在睡不着。”

    糜荏顺势坐在床边木椅上,做侧耳倾听状“陛下想说什么。”

    刘宏沉默片刻,半晌叹了口气“哎朕心中乱糟糟的,有好多想说的,可着实不知道说些什么。”

    糜荏敛眸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不如由微臣同陛下说说冀州风土人情罢。”

    刘宏眼睛一亮“好啊,河间国如今怎样了”先帝刘志去世前没有儿子,于是出身于河间国的他被窦氏选为天子。离开故土时他才十二岁,至今已有十五年了。

    河间国在他记忆里已然褪色成了一个浅浅的标志,唯独遇到烦心事时,会下意识忆起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故土依旧在,他却回不去了。

    糜荏不疾不徐地挑了些有意思的趣闻,末了又道“黄巾军惧怕陛下,不敢攻打河间国,当地百姓生活地很好。”

    刘宏放心了,开怀道“果然只有爱卿能为朕解忧啊”

    等到感叹完,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总算将潜藏在心底的话诉说出来“爱卿啊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

    “夏恽、郭胜、毕岚,朕这些年来对他们还不够好吗他们竟然联合黄巾军,这般对朕”

    “他们要珍宝,朕赏赐给他们珍宝;他们想要地位,朕让他们入尚书台;他们想要亲人入朝为官,朕也全部答应了是朕错了吗”

    糜荏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番,宽慰道“陛下,您没有错。”

    “民间流传着一则人心不足蛇吞相的故事,不知道陛下是否听说过”

    见刘宏摇头,他娓娓说道“据说很久以前,民间有一个穷困的百姓救了一条仙蛇。仙蛇为报答救命之恩,愿意满足那位穷人的愿望。”

    “穷人起初只是想要简单的衣食;见仙蛇满足,便想成为富人;仙蛇又满足,便想要做官;仙蛇依旧满足,他再许愿步步高升,直至当了丞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还不满足,想要成为皇帝。仙蛇终于意识到,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便一口吞食了这个丞相,结束了它的报恩。”

    他最终道“陛下像传言中的仙蛇,而夏恽他们便是那个贪婪的人。”

    刘宏闻言沉默。

    半晌才迟疑道“那,爱卿你呢”你是否有一天也会成为那则流言中贪婪的人,不断向朕索取一切呢

    “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糜荏轻轻笑了一下,“陛下何必想太多,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许是他的声音太具有欺骗性,刘宏听得窝心极了。精神些微轻松,他便有些乏了,打了个哈欠就想睡觉。

    糜荏轻手轻脚退下。

    离开天子寝宫时,他忍不住勾唇哂笑。

    什么是真心实意

    他带着目的入朝,半年来多次引导刘宏亲政、亲贤臣、远离十常侍奈何这位天子从根子里便已经长歪、长烂了,甚至在意识到自己的腐朽后,没有丝毫想要更改的想法。

    天子没有半分峥嵘之心,只贪图享乐,混吃等死。那这人便不是能一同前行的同伴,只是前行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罢了。

    他给的,从头到尾都是虚情假意,当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概是被他安慰到了,天子在醒来之后下了诏书夏恽、郭胜、毕岚、左丰几人通敌卖国,诛九族。令国师糜荏亲自带兵查抄并没收四人所有资产,所得财产一半充入国库,一半用于犒赏三军。

    领下诏书,糜荏笑了。

    战事吃紧,国库空虚,这一个月来宫中嚼用都有些扣扣搜搜。刘宏这糊涂天子,他大概一直不知道十常侍这些年贪污了多少,才会下“所得财产一半用于犒赏三军”的命令。

    不过命令既然下了,他欣然接受便是。届时分给将士们,谁还能拿回去

    怀着这一想法,糜荏领着五校尉与众将士,开始抄家。

    得益于荡平黄巾军、当朝诛杀夏恽的威望,这场抄家活动糜荏做的异常高调。

    第一日,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千余士兵,浩浩荡荡地从军营来到夏恽家中。沿途士族无不侧目,心慌之余又带着向往与羡慕。

    到了目的地,他令士兵将夏府团团围住,务必不能让外人瞧见里头的情况。

    而后五校尉之一直接踹开大门,守在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将府中惶恐的仆人们全部捉拿关押。

    置于无辜的仆从,朝廷审问之后自会放走。

    然后一众人开始清算夏恽的资产。

    很快,所有参与的将士们都被自己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他们从地窖中搜刮出满箱满箱的黄金,粗略估计至少存有一万两;一打一打的房屋、良田、店铺地契,厚到一只手都差点捏不住;还有几十座前朝铜鼎、玉鼎,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搜刮来的

    更不必提一斛又一斛洁白圆润的珍珠,一块比一块罕见的宝玉,粮库中那成车的粮食,百年以上的人参药材,精贵的绸缎毛皮

    光是夏恽房中取出的那个黄金做的痰盂盆,就直晃晃地刺痛了众将士的眼

    他们贪婪地凝视着满地宝物,目光全部都黏在了上头,怎么都撕不下来。

    陛下可是下命令了,这里头有一半是他们的呢

    他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财产,不漏掉一点一滴

    抱着这般想法,将士们在四人府中挖地三尺,还真又挖出了好几箱黄金珠宝。

    这场轰轰烈烈的抄家活动持续了整整四日,糜荏又用六日时间整理宝物手册。刚开始,参与的将士们俱是兴致勃勃浑身的力气,但等整理到最后两日,参与的将士们居然都觉出心神俱惫来。

    他们麻木不堪地数着一件件珠宝的数量,有时数着数着眼花缭乱,一下子便忘了数到哪里,于是又得重数。他们听着文书令不断统计记载,这些世间罕见的宝物在这个时候,似乎也就只是一个数字。

    众人恍恍惚惚,整个人都飘飘然的。甚至觉得将来可以和自己的孙儿吹牛“你爷爷我在年轻时候,可是见过比山还高得黄金呢”

    等全部整理成册,众人才豁然松了一口气。

    里头到底有多少宝贝,他们其实不大清楚。他们只知道,若朝廷真的能把这些宝贝的一半赏赐给他们,他们至少能有一年都不用愁吃饭

    在整理珍宝时,糜荏先扣留了大部分黄金,将所有粮食先行纷发将士。

    他上书天子“微臣在几位常侍家中发现了一大批宝物,与几小箱黄金、粮食。因为粮食容易腐烂,微臣已先发给众多将士;可冀州有八万将士,每人甚至都还分不到一斤,不必提未曾纷发的军饷,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刘宏知晓后,随手下旨“那便将宝物送入国库,将黄金取出纷发粮饷。”

    刘宏这人有个优点,他惯来很大方,尤其在他没有亲眼看见那几小箱黄金到底有多少的时候。

    于是糜荏依言将大半黄金兑换粮饷,全部纷发将士。

    至于军中上下欣喜若狂,不少人暗自决定将糜荏奉为主帅效力,则是后话了。

    此前他命重兵把守堆放珍宝之处,这会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抄出多少宝物。只知他在名册中记载的那部分珍宝,送入国库时彻底晃花了朝臣的眼。

    十常侍中其余几人倒是知道。

    但他们这会恨不得将自己缩到地底下,哪里还敢说话

    万一引起糜荏注意,能不能保住这份产业暂且不说,命恐怕都要没了

    于是乎这几日原十常侍一方官吏异常安静,谁也不敢触糜荏眉头,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等到彻底忙完此事,时间已是九月下旬。

    因为这段时间太忙了,糜荏曾答应荀表说休沐日去往荀府拜访,最终也没有去成。

    不过荀爽完全可以理解,还亲自写了帖子劝他不必心急,以大事为重。

    事实上,他最近正在心烦一件事。

    朝廷在五个月前任命唐珍为司空。此人贪暴,因为早年去世的兄长是桓帝时期的中常侍唐衡,因而这些年与十常侍相交甚密。

    如今见朝中变天,唐珍害怕糜荏因十常侍迁怒于他,于是便以他曾对荀彧早亡的父亲荀绲施以援手为由,挟恩图报要求荀彧娶他的女儿。

    现在,谁都知道荀彧、任嘏两人是糜国师的至交好友,若是能与这两人攀上关系,糜荏圣宠期间岂非就能一直平平安安

    唐珍绞尽脑汁,总算从记忆中模糊翻出这件往事。正巧荀爽还没回乡,他急吼吼地上门求亲。

    荀爽没有答应。他先将唐珍劝出荀府,再命人将荀彧唤入自己房中。

    他先将这段往事告知荀彧,然后沉默半晌,方才询问荀彧“文若,事情便是如此,你可愿意娶唐珍之女为妻”

    荀彧抬眸,瞳眸骤然紧缩。

    正是休沐日。

    糜荏令仆从备好马车,带着任嘏亲自到城门口迎接某人。

    任嘏原先还有些疑惑,等到半个时辰后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惊喜叫道“幼安”

    来人正是他们的同窗,管宁。

    管宁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的后代,与他同年入学,比糜荏晚两年。当时糜荏独领风骚,管宁与任嘏大感好奇,时常以各种疑难问题请教糜荏。

    糜荏也不胆怯,从容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一来二去,三人便熟悉了起来。后来完成学业,管宁归乡,任嘏游历求学,糜荏则因父母双亡回乡守孝。

    已有四年未曾见面了。

    “子苏、昭先,”瞧见糜荏与任嘏,管宁也笑了,“今日一见,两位风采更甚当年。尤其是糜国师之名,如雷贯耳啊”

    糜荏装模作样摆手“哎,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不过是大家看得起我,给的一点虚名罢了。”

    听得管宁哈哈大笑“你啊你”

    糜荏笑道,“幼安请,我已安排一桌好酒好菜,替你接风洗尘。”

    “好啊,今日定要叫你不醉不归”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