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哦”了一声, 僵硬地从木椅上直起身,僵硬地迈开步子跟随糜荏回到房中。
表面看起来镇定至极,实际上却差点手脚同行
糜荏迤迤然走在前头。注意到身后人异常紧张的模样, 微微勾起唇角。
在确认过荀彧的态度后, 他也不是故意不坦白。纯粹是这样的文若太有意思, 他还想再逗逗, 舍不得就这么失去这般可爱的他。
嗯就再逗几日吧。想来以文若性格, 将来坦白时多卖卖惨,总会心软。
两人各怀心思回到糜荏房中。这会荀彧的脑袋里更是一片空白, 洗漱全凭本能行事, 居然也还算镇定地处理完了。
然后是上床, 吹灭油灯, 一同睡觉。
视野中一片黑暗, 终于回过神来的荀彧
他震惊地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抱紧了身上盖着的软被。
深秋夜冷, 他们没有盖同一张被子。他身上这张被子应当是才晒过的,闻起来清香淡雅, 满是糜荏的气息。
是自己心悦之人啊或许这辈子,最多也就只能受到这样的照顾与温柔。
还要奢求什么
荀彧思及此, 缓缓沉静了下来。
他听着身侧之人轻缓、均匀的呼吸声,一时也不知心底是甜蜜还是珍惜, 只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慢慢进入梦中。
翌日, 朝中传回皇甫嵩与朱隽攻破宛城的消息。
此前颍川、南阳接连传回捷报, 朝臣们振奋不已。而几日前, 冀州前线终于送回糜荏大胜的捷报。此事听得刘宏心生愉悦, 连着几天红光满面, 瞧着竟好似连病都好了不少。
攻下颍川、南阳之后,宛城便是豫州黄巾军最后的根据地。在黄巾军将领波才坚守一个月之后,皇甫嵩带领都尉曹操,亲率三万兵马摧毁宛城。
至此,张角三兄弟身首异处,黄巾军各将领也大多战死沙场,抑或请求投降。冀州、豫州两处的黄巾军彻底失败。
由张角带领的黄巾军叛乱,也自此落下了帷幕。
虽说依然有一些零散的黄巾军未曾彻底消失,还在豫州、并州等地活动。但这些黄巾军已是群龙无首,如同一盘散沙般,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叛乱平定,刘宏便下旨令皇甫嵩、朱隽与其麾下都尉领兵回朝,再做论功行赏。
至于驻守京洛的大将军何进,这会也已被召回京师,此次叛乱中,何进识破张宝奸计、保卫京师有功,等过些时间自有嘉奖。
九月,糜荏别庄之中的秋稻又一次丰收。
去年秋稻丰收之时,他曾下帖邀请满朝官吏前往参观。可惜当时的他位微言轻,又拒绝认张让为义父得罪了十常侍,被尚书台官吏排斥,前往之人不足十之二、三。回来后还被赵忠指稻为草折腾了个够,连带着推广秋稻一事暂且被搁置。
后来他踩着十常侍成为国师丞,紧接着张宝入京暴露黄巾军起义之事,朝廷派遣他作为监军跟随。四月又亲自披挂上阵,直至不久前方才大胜而归。
而后揪出朝中与黄巾军私通的叛贼,亲自抄家查处至于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处理此事了。
他与去年一样,广下拜帖邀请京中官吏前往参观。与去年不一样的是,他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长史,而是身居要职、手握兵权的糜国师,自然一呼百应。
是以哪怕是尚书台一方官吏,都无不从者,全部回帖期待此行。
九月末的洛阳已经冷了。不过近来天气好,秋阳高照,白日出行气候宜人。
糜荏前往别庄时,带上了他麾下的门客。
“哥哥,”糜莜提着裙摆,款款从院中走出来,“我准备好啦。”
她身着一袭水色长裙,上头绣着几朵清新的菊花。外头搭着一身月白披风,深秋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衬得她愈发毓秀可爱。
她在糜荏面前站定“新衣裳,好看吗”
“好看,”糜荏点头夸奖她,“我们阿莜本就天生丽质。”
他很明白女孩子都喜欢听别人夸奖的心性,也乐于满足自家小妹的一点虚荣心。
他身旁,几位门客也都跟着夸奖了两句。
读书人的话大多动听悦耳,什么明艳动人啦,什么假以时日便是大美人啦,听得一贯厚脸皮的糜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在众人善意的彩虹屁中微红了脸庞,以绢扇掩面,一副淑女模样。
赵云见状,如遭雷击。
不是说好的糜小弟吗
为什么才一转眼,这人就成了糜小妹
难怪这短时间里,糜莜有几次被他打的稍微重了点还会红眼睛
而他却傻兮兮地以为是糜莜性格太软太娘了
他终于知道为何先前那位武学老师没有认真教导糜莜了。现在就是他,也不敢再对她下重手了
赵云死死瞪着笑靥如花的糜莜,整个人都不好了。
其实也不怪赵云认不出来。十一岁的小女孩这会还没有发育,平时特意换上男装读书习武,也就与男孩无异。
正似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她是雄雌
许是在场众人之中他的震惊的表情太过突兀,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任嘏奇道“阿云这是怎么了”
赵云震惊道“他,她是女子”
“是啊,她是子苏的妹妹啊。”任嘏疑惑,“原来你不知道吗”
赵云
任嘏见他脸都红了,笑着逗他“咱们的小姑娘长得好看吧再过几年啊,想要迎娶阿莜的男人,可能都要踏破糜府门槛咯。”
赵云的脸涨地更红了,结结巴巴道“他、她,算、算什么女人”
这话不巧被糜莜听到了,便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赵云“阿莜为何不算女人”
赵云原先就是私下嘀咕,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道“女人都是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哪有你你这样的”
这话倒也没有错,这个时代女性团体的主流便是如此。包括他周遭所有人,印象中的早逝的母亲,以及他的嫂嫂都是温柔如水的女子。
“有啊,”糜莜眨眨眼睛,“天凤年间,王莽执政,民不聊生。有一位姓吕的伟大女子,散尽家财资助义军,后来亲自点燃反抗王莽统治的火炬,又率大军打破县城杀死贪官。”
“吕大娘比我还厉害,难道她就不是女人吗”
赵云哑口无言。
糜莜见他不说话了,轻轻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迤迤然从他身边走过,瞧着倒是有糜荏三分气度。
一行人很快抵达别庄。
这个时候庄中已经到了好几位官位较低的官吏。好在有去年的经验,庄中奴仆们这会都将人照顾得很好。
把糜莜送入后院歇息,糜荏亲自迎接众人。
其余的官吏也没让糜荏等候多久,在不到半个时辰内纷纷抵达。
就连天子刘宏都来了。
刘宏病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一直令张让送进宫的几位高人陪着,命他们整日为他念经驱邪。
大约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身体确实是舒爽了一些,没有那么难受了,于是越发倚重几位高人。
糜荏遣人打听,知道这些人都是京中寺庙、道观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五个人。但他觉得以张让一贯习性,不可能找到这样完美无缺的五位高人,便又命人私下去他们的家乡走访探查,如今人尚未归来。
他没有动这些人,反而一同请去别庄参观游玩。
等人全部到齐,糜荏才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前往田间。田中农人们正在收割水稻,用的工具正是他去年试图推广的收割用的打稻机、灌溉用的水车、脱粒用的石碾与手摇风车。
除此之外,还有耕种用的曲辕犁与铧式犁。
百姓这会耕种用的是直辕犁。这种农具笨重,用起来需要花费大量力气,使用时又难以回转,耕地十分艰难。
而曲辕犁只是在直辕犁的基础上稍做改变,在结构上变得更轻巧。又在辕头安装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便于调头转弯,十分适合耕种水田;
铧式犁则是在曲辕犁的基础上,在下方安装了三个铁质犁盘。
使用这两种工具,百姓耕种起来都会更加灵活,可以最大可能地节省人力与牲力。
众人驻足观看片刻,相互探讨、吹了几句彩虹屁,按捺下想要询问糜荏该如何制作这些农具的欲望。毕竟天子在场,他们不能太过失礼。
没了十常侍从中作梗,这场交流会十分成功。
从农庄回来后的第二日,糜荏上书刘宏,请求朝廷在中原及以南地区推广秋稻,在全国各地推广各种农具、以及水车灌溉。
他建议朝廷颁布律法
将原本每年种植的一季水稻改成二月耕种早稻、五月丰收后即刻耕种晚稻,每年征收两季粮税;征用各地铁器、木器等工匠坊建造一批农具,以低价售与士族、百姓。
秋稻的粮种可以由朝廷出资购买,免费纷发各处,靠增加税收赚回;亦可由士族自行购买,如此税收保持不变。
至于农具,士族权贵的土地多需求便大,是主要购买力;普通百姓土地少,可以一个村落凑钱买几套,轮流使用。
若是实在买不起,那么百姓可以申请赊账使用,每年多交粮税直至朝廷收回本钱。
与去年的这个时候完全不同,这会没有一人跳出来反对糜荏。
事实上百官在听到这份建议时,几乎都是举双手赞成的。于是无数人拥护之下,这两项利国利民的大政策得以最高的效率,顺水行舟地实行下去。
官吏们最终商议决定,这几年由朝廷统一向交趾商贾征收、购买粮种,运往各处发放种植。粮种短期之内应当是稀少的,但预计种植三、四年之后便可以初步规模化,最终以粮税抵还。
听到这个方案,糜荏没有丝毫意外。
统治阶级的本质就是剥削,在上述方案中士族与权贵几乎规避了所有风险。短期之内无法收回购买粮种的钱,这一部分的损失由朝廷承担。
甚至在将来若是秋稻的收成不好,他们更可能会剥削百姓那部分收入,用以缴纳粮税。
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这个时代的能量大多集中在士族身上。
太过理想地想要造福百姓、远离士族,不仅会导致失败,甚至还会危及性命。
典型正如王莽。
两百年前西汉走向末路。当时土地被权贵豪强占有,百姓无以为生,只能沦为奴隶或着流亡为贼寇。于是王莽在篡汉之后,发布了新政
恢复井田制,将士族们权贵豪强手中的土地重新分配,归还百姓;将盐、铁、酒、币制、山林川泽收等买卖从商贾手中收回,归于朝廷充盈国库;再废止奴隶制度,颁布各种压制贸易的政策、平衡物价,以防商贾剥削
他的本意是想让世界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奈何王莽本人过于理想、不切实际,又操之过急,反而使得矛盾激化,最终被士族联手推翻。
所以想要顺利改革,要么彻底打碎这群士族,要么联合他们。
现阶段的糜荏选择的是联合。
先联合士族薅朝廷羊毛,等将来羽翼丰满,再联合普通百姓薅士族羊毛。
于是刚从夏恽等人家中取出、被存入国库的那部分黄金与珍宝,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也是这会,荀爽准备归去颍川劝说家族与郡中好友迁往徐州朐县,躲避战乱。
荀爽启程之前,糜荏即便诸事缠身,却依然放下手中事情亲自送别他。
糜荏的到来在荀爽的意料之外,想了想又能理解。
毕竟这人如今与他们文若在一起,也是要跟着唤他伯父的。
他看着糜荏,心中感慨万千。
虽然糜荏所图不小,手段亦正亦邪,还拐走了他的侄儿但荀爽知道,现在能救天下人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
在家国大义面前,一个人的情与爱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荀爽郑重地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此去一别,恐怕再也不能见面。希望糜国师您能坚守本心,还天下一个太平,令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漂亮好听的话于糜荏而言,随时随刻都能轻松说出。可面对这般郑重的荀爽,他喉中纵使有千言万语,都表达不出他的感叹。
他终究是对着荀爽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荏必不负众望。”
这不仅是对荀爽,更是对荀氏一族,以及所有支持他事业、为他效力的门客,乃至对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承诺。
回答他的是荀爽欣慰的笑容。
他地拍了拍糜荏的肩膀,而后转身回房整理行礼了。
糜荏又与荀表说了会话,才辞别荀府。
他离去前,荀彧忽然唤住了他“子苏。”
他快步走到糜荏身边“我想陪着世父,一同归去颍川。”
糜荏微不可觉地顿了顿。
他侧头凝视荀彧,眼中浮现出诧异神色“这么突然”
不是好好的跟着管家处理他的产业么,怎么忽然就想要回去颍川了总不至于是荀爽对他说了什么吧
这位老人惯来信守承诺,不会轻易失信于人。
荀彧思索道“确实是有些突然。”
“不过我再三思索,想要为子苏招揽更多的门客,单独世父恐怕不行。”他解释道,“一则世父不像我一样,能与年轻门客多做交流;二则世父不知子苏打算,恐怕无法说服更多的人一同前往徐州。”
他却不一样。
他曾与糜荏一同畅想未来,并与他一点点深思熟虑规划蓝图。他熟知这对于想要成功立业的年轻人来说会有怎样的吸引力,而这是荀爽发挥不出来的。
再说荀爽年纪大了,他也不能放任荀爽一家一家登门拜访,劝说当地有才之士。这种抛开脸面、还需要体力的活,还是由他来做才好。
糜荏听罢解释,知道自己被说服了。
“好吧,”他负手一叹,“文若且去吧。”
“我在京洛等你回来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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