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离去后的第六日, 豫州大军归朝。
天子大喜,设宴款待将士。翌日论功行赏,所有人官进一阶。何进、皇甫嵩、朱隽、糜荏又各自被封侯爵。
除此之外, 糜荏代替卢植为左中郎将。卢植虽被平反, 却只是复任为尚书。
于是糜荏进谏刘宏“陛下, 冀州与豫州的黄巾军虽已被镇压, 但还有小部分依旧活跃在徐州等地。微臣担心家乡父老, 想请您派遣一位才德兼备的大将,前往镇守徐州。”
刘宏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那朕便派蹇硕过去, 爱卿意下如何如何”
蹇硕身居小黄门, 原是张让麾下。这次刘宏要寻民间高人, 便是他找来了这五人, 这段时间很得刘宏欢心。
糜荏摇首“蹇常侍确实不错, 只是微臣觉得不如派遣一位能力出众的将军前往徐州,为徐州牧。”
武帝刘彻将天下划分为十三州, 设十三州部,每部设一位刺史, 汉成帝刘骜将刺史改为州牧,后来时废时置。
如今的徐州还没有徐州牧, 倒也不是不可以设立。
刘宏疑惑道“那爱卿希望朕派何人前往呢”
糜荏道“微臣觉得卢植将军非常合适。”
刘宏皱眉“卢植”
“是,卢植将军对您忠心耿耿, 又深谋远虑, 臣能攻下广宗, 全靠卢植将军先前挖掘的沟壑。若非是被奸人左丰陷害, 董卓也不至于兵败广宗。”
刘宏转念一想, 点头“听爱卿这般一说, 似乎有些道理”
这种事情对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 谁做徐州牧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也乐得给糜荏这个面子。
他很快做了决断“行吧,朕就依爱卿之言,遣卢植去当那徐州牧便是了”
糜荏躬身谢恩。
将卢植送去徐州是他的一点私心,这位老人刚正不阿,能力出众,在朝中得不到重用。不如放到徐州去,不仅可以在这几年为他守着徐州,将来还可以与他的老师一起颐养天年。
如今他虽然人在京洛,但此地势力错综复杂,他反而颇受掣肘,因此一直将大本营安置在徐州。
等到战事一起,他自然要以徐州为根据地,慢慢向周遭铺开。
他固然也希望和平演变,平静无伤地就将天下转变为他想要的模样。但纵观历史,这是不可能的。
每一场变革都会动摇一部分人的利益,背后伴随的主旋律是永恒不变的血流与战争。从来只有两方博弈,没有共赢与和平。
一人之力阻止不了天下大乱,抑或者说其实糜荏也在等待着,用一场战争打破汉室这腐朽的格局,重建一个属于他的天下。
谈完此事,糜荏告退。
刘宏一把拉住了他,干瘦的脸颊上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爱卿,你在外奔波许久,回来后又一直忙于农事,已有好久没有陪朕一起玩乐啊”
受九月那场大病影响,他又瘦了不少。原先富态的身体变得干枯,尤其是脸上瘦得只剩一层皮,松弛的眼皮耷拉在颧骨上明明才二十七、八岁,却比普通四十岁的人更浑浊苍老。
即便如今身体大致好了,病根却留下来了,时不时就会咳嗽一声,想要恢复原本的样子还需要精心调养。
糜荏想了想“陛下是想打牌吗”
“欸,打牌有什么好玩的”大概是因为身体原因,刘宏的手脚近来时常冰凉。他紧紧攥着糜荏的手腕,贪婪地汲取这一点温暖。
他神神秘秘地在糜荏耳畔道,“朕准备修炼仙术,寻找仙人”
糜荏听得如此荒谬的言论,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而是略显疑惑道“法术仙人”
他知道这必然是宫中剩下的三个“高人”做的孽。
五日前,刘宏将养着的五位高人遣散了其中两人。因为那两人要他谨言慎行,遵守各种各样的清规戒律,不说戒酒戒色,就连肉都不给他吃
刘宏起初还觉得好玩想要试试,但大病初愈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饿了几天总算受不了了。又听得他们还在耳边念叨什么“收心求静”、“养精固本”,生理心理双重折磨下终于忍不住把人给赶了出去。
而这两人,正巧是糜荏打听过后确认品性没有问,且对于修身养性有一定研究的世外高人。
只是刘宏这个人早已习惯了各种阿谀奉承,对于需要吃苦不能享乐的事,就算告诉他能活一百岁也坚持不到三天。
至于剩下三人,身上各有案底,皆被暗中压下。他们并不像前两人那样规劝天子,而是任由天子吃喝玩乐,如今竟然劝说天子服用他们炼制的仙丹。
刘宏屏退左右,桀桀怪笑起来“嘿嘿嘿嘿嘿这可是高人炼出来的好东西,平常人朕连看都不给他们看一眼但是爱卿不一样,朕特意留了一些,爱卿今日便与朕一起来服用这仙丹灵药吧”
他干瘦的脸上怪笑着,说不出来的诡异,献宝似的从床头取来一个白玉瓷瓶。让糜荏摊开掌心,然后从瓶中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他手上。
“快吃啊,爱卿,”他仰着头往自己嘴里倒这种粉末,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却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糜荏,“快吃吧,吃了你就能看到仙人啦”
糜荏迟疑道“陛下,此仙丹灵药既然入口,可曾令太医检查安全与否”
“朕都服用好几日了,没见什么问题啊,爱卿是不信任高人还是不信任朕。”刘宏烦不胜烦地挥挥手,转而又嘻嘻笑了,继续催促道,“爱卿快吃吧”
糜荏依言浅尝一点。
而后在天子嘿嘿嘿大笑中收起手掌,仰头将手拢在口边,吃下这所谓的“仙丹”。
但其实并没有。
文人雅士大多身着深衣大袖,习惯在做某些动作时以袖遮面,既显风雅又不会失礼。糜荏便用了这个动作,将白粉全部洒入衣袖。
刘宏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抚掌大笑“好好好,如今吃了仙丹,爱卿很快便能与朕同登极乐哈哈哈哈。”
很快又给糜荏倒了一些,自己则将剩下的吃完。
不一会儿,刘宏面上神色莫名兴奋癫狂起来。他不断在房中走来走去,明明是十月初冬,他竟很快走出一身大汗,甚至燥热难忍地脱去身上衣物
“好舒服啊啊,好热、好热啊”他畅快大叫着,淋漓大汗之下,面目比方才确实好看些许,眼中炯然,光彩照人。
他胡乱大叫着“啊仙人,朕看见了仙人”
这种精神状态显然不对,这是服食毒品的后遗症。
糜荏的心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刘宏又一次瞧见糜荏,目光定定看了过来。而后忽然朝着糜荏扑了过去“嘿嘿嘿嘿嘿,美人儿,让朕香”
他的话没有说完,面上神色难看至极的糜荏已闪身错开。而后以手为刀劈中刘宏的后颈,将人击晕过去。
即便失去了意识,刘宏的身体依然下意识地抽搐着,嘴中发出不堪入耳的,比之从前更引人憎恶。
糜荏自然也觉得辣眼睛。
他从地上拢起一小撮白粉,用白玉瓷瓶装好。又等了一会,粗暴地将刘宏摇醒。
刘宏的药性没有彻底从身体里散发出去。他神智不清地从地上爬起来,摊手摊脚坐了片刻,双眼茫然无焦距地看着糜荏。
而后茫然地打了个长哈欠。
糜荏适时道“陛下乏了,微臣告退。”
乏了哦,是了,有些累,该睡一会了刘宏又打了个哈欠,四肢并用爬到床上,神志不清地睡着了。
糜荏拿着这瓶“仙药”,很快从宫中离开,来到张仲景的医馆。
经过近一年努力,他在京中名声大显,有不少人慕名过来求医。有时候他与老师忙不过来,便又各自带了两个徒弟。
听闻糜荏要他辨别药物,忙放下手头事情过来一探究竟。
他从玉瓶中倒出药粉,先以手指拈起一小撮轻嗅,而后小心吃下一点,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他克制不住地用隐晦的眼神去看糜荏,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服用此药之后可有症状还请主公细细说来。”
糜荏便将刘宏那诡异的表现详细说了一遍。
张仲景于是确认道“此药是在下发明的五石散。”
是的,没错,这东西正是他发明的。里头有五种矿石,按照一定的剂量混合碾磨,再炼制成药。
糜荏皱眉“你发明的有什么作用”这种药物服食之后状似吸毒,张仲景发明这个做什么
张仲景面色愈发诡异,半晌吞吞吐吐道“主公此药,正是用于治疗伤寒的一种药物,不过在下与老师试验发现,此药若是被无病之人吃了,也能让男人大展雄风”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道,“可是有人赠送给主公”
他是医师,平等对待任何病人。倘若他的主公有这方面的烦恼,倒也不必讳疾忌医,舍近求远。
糜荏“”
他面对着张仲景那双充满求知欲又温和包容的眼睛,扯了扯嘴角“不是我,是有人将此药当做仙药,献给了陛下。”
听罢糜荏解释,张仲景大惊“万万不可,此药具有一定的毒性,吸食此药可致瘾性,甚至服食过多亦会有生命危险”
糜荏颇觉头疼地按了按额头。
五石散这种治疗伤寒的药,对于患者来说是救命良药,可性状与毒品无异,他便命张仲景往后不要给无病痛之人开此药。
宫中那三人,他会尽快将之除去。至于刘宏,显然已沉溺于吸食五石散的快乐之中,无药可救。
常言道不作不死,刘宏既然不想活了,只能随他去了。
十月颍川,道空人渐冷。
寒风如约而至,屋外落尽枯叶的枝丫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动荡不安。
这是荀彧陪着荀爽回到家乡的第二天。
荀氏八龙名满天下,其中之一的荀爽德才兼备,在族中本就声望极高。又曾位列三公,即便如今辞官回乡,依旧受到不少人的欢迎。族中人甚至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荀爽见状,热泪盈眶。
就连荀彧都心生感慨。他瞧着族人脸上热情、安慰的神色,看着周遭熟悉的一草一木,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总说故土难离。
但颍川乃是四战之地,天下迟早生变,此地会时常受到战乱侵害。正如黄巾军起义,首当其冲的便是冀州与豫州。
关乎到族人的生命安全,即便再不舍得,该迁的还是得迁。
荀爽清晰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他与族中兄弟们一同吃完接风宴,便将人都请到宗祠之中,与他们商量迁族之事。
族中大部分人自然不愿
“这好好的,党锢之祸已然解禁,黄巾军也被朝廷打退了,怎么就要迁族”
“慈明荀爽的字啊,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荀氏一族在此地扎根百年,生于此长于此,怎能因为你几句话就迁出颍川我们该如何向家里人交代”
“是啊,再说为何要迁往朐县”
见荀爽只能从颍川地势角度解释他们的问题,而这一又答案难以彻底服众,荀彧出列道“诸位长辈,晚辈斗胆,有些话想要说。”
见是族中这位优秀的年轻人有话说,族人愿意安静倾听“文若且说。”
荀彧躬身一礼,从容道“先前世父已详细解说颍川的地势,诸位长辈也都赞同此地乃兵家必争之地,只是疑惑为何黄巾军已然退去,还要迁族,是吗”
见众人颔首称是,荀彧道“其实这是世父、糜国师以及不少人根据朝中形式猜测的。”
“十常侍虽已不成气候,但我随世父离京时,听说陛下开始沉迷修炼仙法,想要寻求长生之道。他提拔了从五个宫外找来的僧人与道人,放任朝政不管,不难怀疑这五人或许会成为下一任的十常侍。”
“黄巾军只是暂且被打退,然而在打仗时陛下听信小人谗言,将冀州主帅卢植将军逮捕入狱,换做董卓,结果被黄巾军打败。”
“晚辈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话陛下失德,幼主难立。上天不满陛下久矣,不可能就此平息天灾,但凡爆发,乱世不远矣”
他的这一段分析分析有理有据,听的不少人纷纷沉默。
荀爽惊叫道“文若慎言”
荀彧便住了口,不再继续分析汉室未来。见众人思索开来,又道“至于为何前往朐县,诸位且听晚辈分析。”
想到糜荏,荀彧胸口挂着的那块暖玉又开始发烫。他感受到了,微微勾起唇角。双眸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他侃侃而谈“糜国师出身朐县,他的家族糜氏是当地垦殖之户。我族若是迁徙过去,不必担心缺少明年的粮食。”
“除此之外,糜国师师承大儒郑玄,相信各位都听说过郑玄的事迹。”
众人听得郑玄这个名字,颔首称是。
早年听说郑玄逃亡东莱耕授,收了不少学生。若非距离太远,他们也想将族中子弟送去给郑玄。
荀彧道“早在黄巾军起义之前,糜国师已将大儒郑玄与他的门徒全部迁往朐县,更为他建造一个学堂,可以同时容纳百余人。因为大儒郑玄教不过来,他又请了好几位儒士一同教导。”
他分析完利弊,见众人隐约意动,最终道“在座诸位都是彧的长辈,看过的书、走过的路或许比晚辈吃过的盐还要多,晚辈只希望诸位可以多做考虑。”
荀彧躬身退后。
他的身旁,比他稍小两岁的弟弟荀谌心中疑惑。
是他感觉错误吗
这劝说就劝说吧,自家兄长说起那位“糜国师”,语气怎地如此
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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