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荀彧离去后的第六日, 豫州大军归朝。

    天子大喜,设宴款待将士。翌日论功行赏,所有人官进一阶。何进、皇甫嵩、朱隽、糜荏又各自被封侯爵。

    除此之外, 糜荏代替卢植为左中郎将。卢植虽被平反, 却只是复任为尚书。

    于是糜荏进谏刘宏“陛下, 冀州与豫州的黄巾军虽已被镇压, 但还有小部分依旧活跃在徐州等地。微臣担心家乡父老, 想请您派遣一位才德兼备的大将,前往镇守徐州。”

    刘宏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那朕便派蹇硕过去, 爱卿意下如何如何”

    蹇硕身居小黄门, 原是张让麾下。这次刘宏要寻民间高人, 便是他找来了这五人, 这段时间很得刘宏欢心。

    糜荏摇首“蹇常侍确实不错, 只是微臣觉得不如派遣一位能力出众的将军前往徐州,为徐州牧。”

    武帝刘彻将天下划分为十三州, 设十三州部,每部设一位刺史, 汉成帝刘骜将刺史改为州牧,后来时废时置。

    如今的徐州还没有徐州牧, 倒也不是不可以设立。

    刘宏疑惑道“那爱卿希望朕派何人前往呢”

    糜荏道“微臣觉得卢植将军非常合适。”

    刘宏皱眉“卢植”

    “是,卢植将军对您忠心耿耿, 又深谋远虑, 臣能攻下广宗, 全靠卢植将军先前挖掘的沟壑。若非是被奸人左丰陷害, 董卓也不至于兵败广宗。”

    刘宏转念一想, 点头“听爱卿这般一说, 似乎有些道理”

    这种事情对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 谁做徐州牧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也乐得给糜荏这个面子。

    他很快做了决断“行吧,朕就依爱卿之言,遣卢植去当那徐州牧便是了”

    糜荏躬身谢恩。

    将卢植送去徐州是他的一点私心,这位老人刚正不阿,能力出众,在朝中得不到重用。不如放到徐州去,不仅可以在这几年为他守着徐州,将来还可以与他的老师一起颐养天年。

    如今他虽然人在京洛,但此地势力错综复杂,他反而颇受掣肘,因此一直将大本营安置在徐州。

    等到战事一起,他自然要以徐州为根据地,慢慢向周遭铺开。

    他固然也希望和平演变,平静无伤地就将天下转变为他想要的模样。但纵观历史,这是不可能的。

    每一场变革都会动摇一部分人的利益,背后伴随的主旋律是永恒不变的血流与战争。从来只有两方博弈,没有共赢与和平。

    一人之力阻止不了天下大乱,抑或者说其实糜荏也在等待着,用一场战争打破汉室这腐朽的格局,重建一个属于他的天下。

    谈完此事,糜荏告退。

    刘宏一把拉住了他,干瘦的脸颊上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爱卿,你在外奔波许久,回来后又一直忙于农事,已有好久没有陪朕一起玩乐啊”

    受九月那场大病影响,他又瘦了不少。原先富态的身体变得干枯,尤其是脸上瘦得只剩一层皮,松弛的眼皮耷拉在颧骨上明明才二十七、八岁,却比普通四十岁的人更浑浊苍老。

    即便如今身体大致好了,病根却留下来了,时不时就会咳嗽一声,想要恢复原本的样子还需要精心调养。

    糜荏想了想“陛下是想打牌吗”

    “欸,打牌有什么好玩的”大概是因为身体原因,刘宏的手脚近来时常冰凉。他紧紧攥着糜荏的手腕,贪婪地汲取这一点温暖。

    他神神秘秘地在糜荏耳畔道,“朕准备修炼仙术,寻找仙人”

    糜荏听得如此荒谬的言论,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而是略显疑惑道“法术仙人”

    他知道这必然是宫中剩下的三个“高人”做的孽。

    五日前,刘宏将养着的五位高人遣散了其中两人。因为那两人要他谨言慎行,遵守各种各样的清规戒律,不说戒酒戒色,就连肉都不给他吃

    刘宏起初还觉得好玩想要试试,但大病初愈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饿了几天总算受不了了。又听得他们还在耳边念叨什么“收心求静”、“养精固本”,生理心理双重折磨下终于忍不住把人给赶了出去。

    而这两人,正巧是糜荏打听过后确认品性没有问,且对于修身养性有一定研究的世外高人。

    只是刘宏这个人早已习惯了各种阿谀奉承,对于需要吃苦不能享乐的事,就算告诉他能活一百岁也坚持不到三天。

    至于剩下三人,身上各有案底,皆被暗中压下。他们并不像前两人那样规劝天子,而是任由天子吃喝玩乐,如今竟然劝说天子服用他们炼制的仙丹。

    刘宏屏退左右,桀桀怪笑起来“嘿嘿嘿嘿嘿这可是高人炼出来的好东西,平常人朕连看都不给他们看一眼但是爱卿不一样,朕特意留了一些,爱卿今日便与朕一起来服用这仙丹灵药吧”

    他干瘦的脸上怪笑着,说不出来的诡异,献宝似的从床头取来一个白玉瓷瓶。让糜荏摊开掌心,然后从瓶中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他手上。

    “快吃啊,爱卿,”他仰着头往自己嘴里倒这种粉末,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却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糜荏,“快吃吧,吃了你就能看到仙人啦”

    糜荏迟疑道“陛下,此仙丹灵药既然入口,可曾令太医检查安全与否”

    “朕都服用好几日了,没见什么问题啊,爱卿是不信任高人还是不信任朕。”刘宏烦不胜烦地挥挥手,转而又嘻嘻笑了,继续催促道,“爱卿快吃吧”

    糜荏依言浅尝一点。

    而后在天子嘿嘿嘿大笑中收起手掌,仰头将手拢在口边,吃下这所谓的“仙丹”。

    但其实并没有。

    文人雅士大多身着深衣大袖,习惯在做某些动作时以袖遮面,既显风雅又不会失礼。糜荏便用了这个动作,将白粉全部洒入衣袖。

    刘宏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抚掌大笑“好好好,如今吃了仙丹,爱卿很快便能与朕同登极乐哈哈哈哈。”

    很快又给糜荏倒了一些,自己则将剩下的吃完。

    不一会儿,刘宏面上神色莫名兴奋癫狂起来。他不断在房中走来走去,明明是十月初冬,他竟很快走出一身大汗,甚至燥热难忍地脱去身上衣物

    “好舒服啊啊,好热、好热啊”他畅快大叫着,淋漓大汗之下,面目比方才确实好看些许,眼中炯然,光彩照人。

    他胡乱大叫着“啊仙人,朕看见了仙人”

    这种精神状态显然不对,这是服食毒品的后遗症。

    糜荏的心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刘宏又一次瞧见糜荏,目光定定看了过来。而后忽然朝着糜荏扑了过去“嘿嘿嘿嘿嘿,美人儿,让朕香”

    他的话没有说完,面上神色难看至极的糜荏已闪身错开。而后以手为刀劈中刘宏的后颈,将人击晕过去。

    即便失去了意识,刘宏的身体依然下意识地抽搐着,嘴中发出不堪入耳的,比之从前更引人憎恶。

    糜荏自然也觉得辣眼睛。

    他从地上拢起一小撮白粉,用白玉瓷瓶装好。又等了一会,粗暴地将刘宏摇醒。

    刘宏的药性没有彻底从身体里散发出去。他神智不清地从地上爬起来,摊手摊脚坐了片刻,双眼茫然无焦距地看着糜荏。

    而后茫然地打了个长哈欠。

    糜荏适时道“陛下乏了,微臣告退。”

    乏了哦,是了,有些累,该睡一会了刘宏又打了个哈欠,四肢并用爬到床上,神志不清地睡着了。

    糜荏拿着这瓶“仙药”,很快从宫中离开,来到张仲景的医馆。

    经过近一年努力,他在京中名声大显,有不少人慕名过来求医。有时候他与老师忙不过来,便又各自带了两个徒弟。

    听闻糜荏要他辨别药物,忙放下手头事情过来一探究竟。

    他从玉瓶中倒出药粉,先以手指拈起一小撮轻嗅,而后小心吃下一点,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他克制不住地用隐晦的眼神去看糜荏,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服用此药之后可有症状还请主公细细说来。”

    糜荏便将刘宏那诡异的表现详细说了一遍。

    张仲景于是确认道“此药是在下发明的五石散。”

    是的,没错,这东西正是他发明的。里头有五种矿石,按照一定的剂量混合碾磨,再炼制成药。

    糜荏皱眉“你发明的有什么作用”这种药物服食之后状似吸毒,张仲景发明这个做什么

    张仲景面色愈发诡异,半晌吞吞吐吐道“主公此药,正是用于治疗伤寒的一种药物,不过在下与老师试验发现,此药若是被无病之人吃了,也能让男人大展雄风”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道,“可是有人赠送给主公”

    他是医师,平等对待任何病人。倘若他的主公有这方面的烦恼,倒也不必讳疾忌医,舍近求远。

    糜荏“”

    他面对着张仲景那双充满求知欲又温和包容的眼睛,扯了扯嘴角“不是我,是有人将此药当做仙药,献给了陛下。”

    听罢糜荏解释,张仲景大惊“万万不可,此药具有一定的毒性,吸食此药可致瘾性,甚至服食过多亦会有生命危险”

    糜荏颇觉头疼地按了按额头。

    五石散这种治疗伤寒的药,对于患者来说是救命良药,可性状与毒品无异,他便命张仲景往后不要给无病痛之人开此药。

    宫中那三人,他会尽快将之除去。至于刘宏,显然已沉溺于吸食五石散的快乐之中,无药可救。

    常言道不作不死,刘宏既然不想活了,只能随他去了。

    十月颍川,道空人渐冷。

    寒风如约而至,屋外落尽枯叶的枝丫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动荡不安。

    这是荀彧陪着荀爽回到家乡的第二天。

    荀氏八龙名满天下,其中之一的荀爽德才兼备,在族中本就声望极高。又曾位列三公,即便如今辞官回乡,依旧受到不少人的欢迎。族中人甚至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荀爽见状,热泪盈眶。

    就连荀彧都心生感慨。他瞧着族人脸上热情、安慰的神色,看着周遭熟悉的一草一木,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总说故土难离。

    但颍川乃是四战之地,天下迟早生变,此地会时常受到战乱侵害。正如黄巾军起义,首当其冲的便是冀州与豫州。

    关乎到族人的生命安全,即便再不舍得,该迁的还是得迁。

    荀爽清晰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他与族中兄弟们一同吃完接风宴,便将人都请到宗祠之中,与他们商量迁族之事。

    族中大部分人自然不愿

    “这好好的,党锢之祸已然解禁,黄巾军也被朝廷打退了,怎么就要迁族”

    “慈明荀爽的字啊,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荀氏一族在此地扎根百年,生于此长于此,怎能因为你几句话就迁出颍川我们该如何向家里人交代”

    “是啊,再说为何要迁往朐县”

    见荀爽只能从颍川地势角度解释他们的问题,而这一又答案难以彻底服众,荀彧出列道“诸位长辈,晚辈斗胆,有些话想要说。”

    见是族中这位优秀的年轻人有话说,族人愿意安静倾听“文若且说。”

    荀彧躬身一礼,从容道“先前世父已详细解说颍川的地势,诸位长辈也都赞同此地乃兵家必争之地,只是疑惑为何黄巾军已然退去,还要迁族,是吗”

    见众人颔首称是,荀彧道“其实这是世父、糜国师以及不少人根据朝中形式猜测的。”

    “十常侍虽已不成气候,但我随世父离京时,听说陛下开始沉迷修炼仙法,想要寻求长生之道。他提拔了从五个宫外找来的僧人与道人,放任朝政不管,不难怀疑这五人或许会成为下一任的十常侍。”

    “黄巾军只是暂且被打退,然而在打仗时陛下听信小人谗言,将冀州主帅卢植将军逮捕入狱,换做董卓,结果被黄巾军打败。”

    “晚辈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话陛下失德,幼主难立。上天不满陛下久矣,不可能就此平息天灾,但凡爆发,乱世不远矣”

    他的这一段分析分析有理有据,听的不少人纷纷沉默。

    荀爽惊叫道“文若慎言”

    荀彧便住了口,不再继续分析汉室未来。见众人思索开来,又道“至于为何前往朐县,诸位且听晚辈分析。”

    想到糜荏,荀彧胸口挂着的那块暖玉又开始发烫。他感受到了,微微勾起唇角。双眸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他侃侃而谈“糜国师出身朐县,他的家族糜氏是当地垦殖之户。我族若是迁徙过去,不必担心缺少明年的粮食。”

    “除此之外,糜国师师承大儒郑玄,相信各位都听说过郑玄的事迹。”

    众人听得郑玄这个名字,颔首称是。

    早年听说郑玄逃亡东莱耕授,收了不少学生。若非距离太远,他们也想将族中子弟送去给郑玄。

    荀彧道“早在黄巾军起义之前,糜国师已将大儒郑玄与他的门徒全部迁往朐县,更为他建造一个学堂,可以同时容纳百余人。因为大儒郑玄教不过来,他又请了好几位儒士一同教导。”

    他分析完利弊,见众人隐约意动,最终道“在座诸位都是彧的长辈,看过的书、走过的路或许比晚辈吃过的盐还要多,晚辈只希望诸位可以多做考虑。”

    荀彧躬身退后。

    他的身旁,比他稍小两岁的弟弟荀谌心中疑惑。

    是他感觉错误吗

    这劝说就劝说吧,自家兄长说起那位“糜国师”,语气怎地如此

    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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