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暮春三月, 阴雨连天。绵绵密密的细雨落在行人身上,为他们笼上一层说不清的郁闷之情。

    郭嘉的心情也很阴郁。

    他已有整整三个月没能喝到一碗好酒了。

    这段时间他跑遍京中各处,只为搜寻一碗味道过得去的酒水。然而不知是不是糜府酿造的酒水拔高了他对味道的要求, 所有的酒,他竟然一次都没能喝完

    他甚至做完对京中酒肆的品鉴城西这家味道太过酸涩, 根本不能入口;城南那家颜色太过浑浊, 也不知酿造的时候放在什么地方;城北这家勉强可以喝下去, 但是根本没有回味;城东那家算了, 他在里头吃出了一只苍蝇。

    好想再喝一次糜府的美酒啊

    然而回到糜府之中,伺候他的侍从却根本不会听取他的诉求, 只会给他递来一碗热热的纯牛奶。

    郭嘉心中无限渴望,小口小口喝着加了糖的鲜甜牛奶, 紧盯酒窖的狭长眼眸流光婉转,稍作思考便有计上心头。

    他私下找到了赵云, 笑吟吟问道“云公子, 阁下可曾吃过葡萄”

    赵云轻飘飘看了郭嘉一眼, 没理会这人。

    郭嘉便轻摇羽扇,用夸张的语气描述葡萄酒的滋味“哎呀,这葡萄酒的啊,初尝甜中带涩, 再品涩不留口,满口醇香馥郁,回味悠长哎, 诚所谓杯中有美酒,胸中无尘事啊”

    赵云“”

    他一本正经看着书, 脑中却忆起去年跟随糜荏前来京洛时, 吃过的两次葡萄。

    那是糜荏在外郡的葡萄园运来的葡萄, 送到京洛极为艰难。糜荏将大部分送给了他们这些门客,让他们都尝了个鲜。

    到手的两大串葡萄在当时是完全成熟了。随手拈一颗,用清水濯洗后轻轻一撕,就能轻易剥开上头包裹的那层乌黑、油亮的葡萄皮,诱人的果香扑鼻而来,丰富的汁水也就随之而下。

    一口吞下,恰到好处的酸味泛滥而来,而后才是将酸味彻底覆盖的鲜甜,好吃的赵云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用这样鲜美的葡萄酿造的美酒,其滋味可想而知。

    郭嘉自顾说着,瞧见赵云双手紧紧捏着兵法书籍,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认真,轻轻笑了。

    这人啊,耳朵都竖起来了,还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还要装的如此纯良。

    他见今日撩拨地差不多了,装作惊讶道“哎,原来云公子是在看书啊,在下还是不打扰了,告辞。”

    他说罢,起身离去。

    第二日,他又找到赵云,形容了一番白米酒的好滋味。

    第三日,他又找到赵云,给他喝了他近来在京中找到的最好喝的美酒,而后笑眯眯表示主公的酒可比这酒美味百倍呢

    第四日

    “你够了啊,”赵云冷漠脸,“我不喝酒。”

    “啊,原来如此,”郭嘉还是笑眯眯的,面上也没有被嫌弃的失落,“这些日子是嘉打扰,还请云公子包涵。”

    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没有再来寻找赵云。不仅如此,往后再也没有来找赵云探讨美酒的话题。

    被彻底勾起馋虫的赵云“”

    四月,朝廷收到凉州军叛乱的消息。刘宏自然大怒,拖着病体召开朝会。

    司徒崔烈进言道“陛下,目前国库空虚,我军并无余力平叛凉州之乱。是以微臣认为应该放弃凉州,任由叛军占领。”

    这话一出,无数朝臣应和。

    唯有议郎傅燮厉声道“陛下,微臣反倒认为斩了司徒,天下才能安定”

    听闻此言,满朝皆惊。

    崔烈更是被吓了一跳。他狠狠瞪着傅燮,怒发冲冠“议郎缘何竟会有如此险恶的想法难道凉州之乱是微臣挑唆授意的吗”

    糜荏看了这位自杨赐辞官后上任的司徒一眼,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位新的司徒也是经过卖官粥爵、花费总计五百万钱,借刘宏傅母程夫人之手买下官职的。

    在去年要求百官缴纳“修宫钱”后,朝中卖官粥爵愈发猖狂,就连三公都明码标价。原价是一千万,崔烈仅以半价买下,刘宏还有些后悔,几次感叹卖便宜了。

    大概是买官之故,他自觉与糜荏有共同话题,时常去往天师监寻找糜荏闲聊。美其名曰“谈论政事”,其实是向他寻求扭转名声的办法。

    要知道,如今通过买官入朝的官吏已不下三十人,唯独只有糜国师不受其害,反被天下推崇。他若能学到一丁半点,岂非也能享受他人交口称誉

    虽然糜国师的所有事迹早就传遍整个京洛,无数文士写文章记载称赞他,他也阅读过不少,但糜国师能令士族如此推崇,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糜荏自然知道他的目的,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到这人的政见与自己不和,因此淡然以对。

    今日之见,果真如此。

    支持崔烈的官吏们很快与傅燮辩驳、争执起来,整个朝堂一片轰然,听着令人头疼。

    刘宏重重拍了他面前的案几,将几份奏折砸到为首的几个人身上“都给朕住嘴”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自从年初遭受惊吓重病之后,刘宏的身体并未好转,反而每况愈下,脾气也就愈发暴躁。

    他用阴桀狠戾的眼神扫视过朝臣,最终喘了口粗气,定格在一旁倾身而立的糜荏身上“糜爱卿,你说”

    “是,陛下。”糜荏躬身道,“臣以为,傅议郎说的对。”

    他淡道“凉州是我大汉与西方诸国的往来要道,并担负着守卫边关的重任。高祖平定天下时,令郦商前往占领陇右;武帝开拓疆土时,又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由此切断匈奴进攻我大汉的右臂。1”

    “今日叛军谋反,放弃凉州,任由胡人占据当地种植畜牧,强兵壮马、坚实铠甲;明日乌桓入侵,再放弃并州、幽州二州,得一夕安定。”

    “等到匈奴与乌桓不满足于北方土地,挥军南下之际,朝廷又哪里还有边疆的地势,来抵御他们的进攻”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让原先摇摆不定的官吏们心中大定。

    而被糜荏反驳的崔烈,则是面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先前支持崔烈的官吏们也大多面色难看“糜国师高见,可如今国库空虚,粮草又从何处而来呢”

    糜荏道“从修宫钱中分摊。”

    他没有管百官的表情,慢条斯理道“陛下下令收取修宫钱,本是为建造祭神殿,然而如今已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西园竟连材料都没有收齐。”

    西园中的宦官登时满头大汗地跳出来了“陛下,糜国师此言差矣”

    他们辩解道“微臣并非没有收齐材料,而是所有州郡送来的木材全部不合格,根本不能用以建造祭神殿”

    “是啊陛下,用这样的残次材料修筑宫殿,岂非也要触怒神灵”

    糜荏却不为所动“敢问黄内侍,尔等精通建造宫殿吗”

    他见几人哑然,淡道“各州郡送来的木材是否符合建造宫殿,并不是我等门外汉说了算的,而是需要专门的工匠测算之后才能确定。”

    “陛下,微臣恳请您派遣工匠前往测算木材、石料。若这些材料全部没有问题,那便彻查西园,微臣怀疑他们故意阻拦您建造祭神殿,恶意拖延您向上天祈求平安的时间。”

    “说不准,”他轻飘飘道,“凉州之所以起兵,正是因为上天降罪于他们呢。”

    西门中的内侍闻之,双脚忽然软的站不起来。

    这些日子糜荏没有管修宫钱的事,他们还以为这人是不想管,怎知今日居然就对着他们出了手,甚至将“阻拦天子建造祭神殿”的黑锅扣在了他们头上

    几人百口莫辩,只能瘫在地上,以材料有问题为由不断大喊冤枉。

    这一次,刘宏沉默了许久。

    他最终同意了糜荏的建议,令人彻查参与此事的西园宦官。又下令皇甫嵩领兵前往凉州,联合凉州诸郡的太守一同对抗叛军。

    解决完这一件大事,刘宏正要退朝,有朝臣上奏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宏示意他说,便听得这人道

    “陛下,秦失天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胡亥乱政。如今您子嗣稀缺,又未曾立下皇太子,致使朝廷上下未能一心。微臣恳请陛下,奏立皇子辩为皇太子,以绝后患。”

    又至休沐日。

    糜荏回到府中时,荀彧正在书房给糜荏麾下的商贾们写信。

    先前,随着正月里宫殿被烧毁、修宫钱的再度颁布,各州郡的官吏贪污日益严重,荀彧的脸色也就日益森冷。

    他在离开京洛回去颍川迁族之前就已经辞官,因此修宫钱折腾不到他身上。但糜荏麾下所有产业在这段期间再三受到各郡太守的彻查,以各种缘由为名,被罚处去年一整年的收益。

    荀彧也不知此事还要持续多久。黄巾军刚被平息,如今百姓根本经不起半点波折,不知战火又是否会重新燃起。

    他又想起当初被无良灾民分食的小孩,盯着文书的双眼通红,愤怒道“到底还要多久,陛下才能停止这样横征暴敛的行为”

    当初因为灾荒,京城外哀鸿遍野。而如今的情况,又比当初好得到哪里去呢。

    只是一个是无可抵抗的天灾,这一次却是完完全全由天子缔造的灾祸

    他忍着将落未落的泪意“他能不能出宫看看看看因为他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命令,如今天下成了什么样子”

    糜荏不喜欢他这般难受的模样,将人揽入怀中安慰“会有解决办法的,文若。”

    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色令智昏之人心爱之人露出这般表情,确实是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对方眼前博得一笑。

    荀彧摇头,眨去眼中未落的泪意“是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在这期间,百姓实在太苦了。”

    士族权贵缴纳修宫钱尚且痛苦不已,但这并未伤及他们的根本,日子完全还过得下去。

    可是百姓呢

    经历过饥荒、战乱,平民百姓们好不容易有了糜荏颁布的秋稻与农具作为盼头,以为可以多囤一些粮食用以生计,却根本想不到这些粮食甚至尚未被种植,便有人在贪婪地盯着他们,随时准备夺走他们的希望

    天下何辜,百姓何辜黄巾军固然目的不纯,但他对百姓所做之事,完全比如今的朝廷好

    糜荏看着他面上的愤怒,叹息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加快我们的计划。”

    早一日成事,天下的百姓也能少受一天的苦难。

    荀彧愣了一下“加快”

    “恩。”糜荏道,“只是,可能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他有,这是最大的王牌,也是他最后的依仗。唯一的问题是这东西配制简单,总有人能从丹炉炼药的爆炸中联想到这个。

    若是成为众矢之的,各路诸侯、士族一定会千方百计假装臣服偷取他的配方。一旦外泄,又会有重燃战火的危机,怕是会造成更惨重的伤亡。

    是以如非必要,他并不想被安上叛军的名字,被各路诸侯以清君侧之名联合讨伐。

    荀彧知道他有些秘密暂且还不能曝光于世,终究还是摇头“子苏既然没有这么做,一定是有大顾忌。”

    “我是希望子苏能够早一点平定天下大乱,但也知道你再入京前一定将全部都考虑清楚。”他凝视着糜荏,目光之中满是信任,“按照子苏的想法即可,不必操之过急。”

    糜荏握着他的手,缓缓笑了“好,我知道了。”

    话止于此,不必再说。

    糜荏侧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挑眉戏谑道“也不知我们的小老鼠,可曾顺利偷得心爱的美酒”

    夜已深了。

    漫天星空静谧,正是熟睡之时。

    整个糜府陷入温馨的宁静里。唯独较为偏僻的酒窖,还有些热闹。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酒窖中逃出,很快融入夜色之中,半晌回到属于赵云的院落。

    那道身影,正是赵云。而等候在院中的,则是郭嘉。

    是的没错,他成功用计说服赵云,让他一起偷酒喝。

    为了今日的计划,他特意去外面找人定制了一套深蓝的夜行衣,保证在黑暗中行事而不被人轻易察觉。又经过几次探查、试探,他们终于从管理库房的侍从身上偷到了钥匙模型,偷偷制了一把出来。

    这会就趁着夜深人静偷了一瓶葡萄酒,两人平分之后,坐到屋顶上享受快乐时光。

    他们制成钥匙的时间不巧,正是糜荏休沐日。也正是如此,郭嘉故意挑选了这一日与赵云偷酒,想要暗中挑衅糜荏。

    别问,问就是快落,前所未有的快落

    嘿嘿嘿嘿嘿

    两人坐在屋顶上,畅快淋漓地喝着酒。或许这是千方百计偷来的美酒,两人都觉得这酒喝起来特别香醇浓郁,宛如琼浆玉露一般。

    郭嘉浅呷一口,感叹道“啊,这才是人间美酒啊,完全胜于杜康”他这段时间喝的都是什么啊,他到底是怎么喝下去的

    哦不对,来京洛之后他就没喝下过一壶酒,全是喝了几口就喷了。

    想起这一点,郭嘉便有些恼怒都怪他们的主公糜荏要不是他故意吊着,他哪里需要赶出偷酒这种事

    已将一小壶酒喝完了的赵云重重点头。

    确实是非常好喝的美酒,难怪郭嘉如此惦记。

    看来以后

    便在此时,下方忽然想起一个如清风般温润的声音“看来两位小公子,对府上的这葡萄酒还算满意。”

    郭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手一抖,那只喝了一口的白瓷酒瓶砰然跌落在瓦片上头,咕噜噜沿着屋顶滚落下去,啪嗒跌落在下方草坪之上。

    其中酒水,也就全部洒在瓦片之上,顺着屋檐滴答落下。

    宁静的夜幕中骤然响起一声惨叫“啊我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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