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水镜先生”糜荏沉吟片刻, “略有耳闻,可以去试试。”

    荀彧点头“那我明早便出发去寻他。”

    “这么快”糜荏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接下来还能歇六日, 原以为能与文若两个人待在一起,没想到文若竟不打算陪我。”

    荀彧

    他无奈地看着这个人, 怎么也想不通有的人怎么就能这么厚脸皮,什么羞人的话都说得出口。

    这儿可不止是他, 还有周慈呢

    正想着,周慈便识趣地退下了。

    荀彧只好道“那我便等子苏回朝后再去罢。”

    他也不挣扎了, 反正每次都拗不过这个人。

    正如今日午后,他明明不想答应的, 但听着这个人叹了两口气还是心软了, 结果被这人在书房里这样那样。

    让他往后如何专心在书房里办公

    于是接下来几日,两人都窝在府中。修整关于未来的路线, 抑或看书,玩闹。大约劳逸结合是真的有用, 糜荏每日都是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六日之后, 糜荏回朝处理政务,荀彧坐上马车前往颍川阳翟。

    车行多日, 总算抵达目的地。

    临近水镜先生的庄园时,荀彧下了马车, 亲自走到田边询问其中劳作的农人“这位田公,敢问哪条路可以通往水镜先生的府中”

    “水镜先生,”那正在田间除草的农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往这条路直走到头便是了, 公子找他做甚么”

    他虽称荀彧为“公子”, 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没有普通农家对士族的诚惶诚恐。

    荀彧细细看了他一眼。

    见这人约莫四十岁,虽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脚虽是沾满泥巴,通身却有一种通达内敛的气度,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行了一礼“鄙姓荀名彧,本为颍川阴县人,拜见水镜先生。”

    “荀公子看出来啦,”司马徽笑了笑,“您要找的正是老朽。”

    荀彧这个名字他听过,荀氏八龙的下一代,也是当今国师糜荏麾下的门客。前不久这年轻人主导了颍川荀氏的迁族,还说服了几个年轻人一起去往京洛投奔那位糜国师。

    至于国师糜荏,他了解的不多,京洛诸多往事传到颍川亦有些失真。不过从这人言行与作为上来看,绝对是可以媲美李斯的相材。

    不管如何,这些都与他这个老农无关。

    司马徽道“田间杂务诸多,恕老朽无礼。荀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他似乎也不打算回府接见客人,只打算在田垄间听荀彧说话。

    荀彧也不在意,只恭敬道“在下听闻水镜先生学通古今,造诣非凡,想请水镜先生出山。”

    “使不得使不得,”司马徽摆摆满是泥土的手,“在下只是山野闲人,不堪重用。”

    荀彧瞧着他的模样,见他的推辞不似作伪,询问道“先生既有治世之能,为何不愿出山造福世人,反而在此隐居呢”

    司马徽闻言笑了,答道“从前伯成宁愿耕作,也不想当诸侯;原宪宁愿住在草泽茅屋瓦牖,也不愿住官邸。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想当姜太公,也有许由、巢父这样的隐士啊。”1

    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荀彧便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指着他手中的一把草道“先生拔的这是什么”

    水镜先生低头看了眼从田间耘下的杂草,“哦这个啊,这是稗草,长得同水稻很像,若是不将之拔去会害的水稻抽不出穗来。”

    见荀彧点头表示明白,水镜先生道“荀公子还是回去吧,老朽老啦,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不愿四处奔波啦。”

    语罢,回头继续耘草。

    他以为荀彧就会退去,孰料等了一会,听到的却是田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声。回头一看,荀彧居然挽了衣袖,脱了鞋袜跟着下来田间。

    司马徽怔住了“荀公子这是做什么”

    荀彧微笑道“学习先生,体会耕作之乐。”

    “这,”司马徽一时也词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好吧,这稗草与秋稻长得极为相似,公子可千万别耘错啊”

    “先生且放心,”荀彧埋头仔细辨认后拔了一根稗草,应了一声,“彧省得。”

    他本就是做事细心之人,拔的虽然很慢但一根都没有错。司马徽看了一会,心道这荀公子细皮嫩肉的一定吃不了耕种的苦,也就随他去了。

    这日日暮西山,司马徽也没说什么,只是请荀彧快些回去换衣裳。

    他以为这半日的劳作下来,浑身酸疼的荀彧一定会知难而退。哪曾想第二天他来到田边时,荀彧已等候在此。

    甚至还向他打了个招呼“先生早啊,今日还是给这亩田耘草么”

    司马徽“”

    接下来一连四日,荀彧与他的侍从跟着司马徽一起拔完了三亩田的杂草。

    这么多农活若是一个人干,至少需要七天时间。司马徽感激不已,请荀彧去他的庄里歇息片刻。

    司马徽出身士族,虽然如今没落,庄子还是用木材、石头砌成的,拾掇的很干净。周围种了几颗桃子树,篱笆外还种了一排菊花,不过花季刚过,已然衰败。

    司马徽将荀彧引入厅中,给他递了茶饼煮成的汤水,羞愧道“鄙府简陋,叫文若见笑了。”

    是的,几日耕种下来他们的交情已然匪浅,司马徽已彻底对这个年轻的士族改观。

    被拒绝时不骄不躁,反是心平气和地思索解决办法。不轻易言弃,哪怕他知道他带着目的,也难以拒绝他的好意。

    这样的后生,难怪何颙说他是“王佐之才”

    荀彧微笑着喝了一口茶汤“您客气了。”

    以前不觉得,习惯喝龙井茶后才发觉,这煮出来的茶汤味道真的很古怪,他完全喝不惯。

    他礼貌地喝了几口,而后放下茶碗“先生,在下可否观看您的藏书”

    因家道中落,宅子里的房间不足,如今这会客厅也是司马徽的书房。一卷卷木简制成的经书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靠墙的书架上,光亮无比不沾丁点灰尘。

    很显然,它的主人很爱惜这些书籍。

    司马徽答应道“好啊。”

    荀彧起身,走到书架旁取了一卷木简。小心打开,便见上头写的文字他有小半不大认识,是一篇古文经。

    “古文经”指的是秦朝大统前遗留下来的儒家经典,这些旧籍都是用当时诸多国家的文字书体著成的,篇章内容也大多与如今流行的隶字“今文经”不同。

    如今还在研究这些的,无一不是大儒。

    荀彧大方承认道“先生,在下看不懂这一卷经书,您可否同在下解说一番”

    司马徽面上有了一点喜色“好啊”

    他走到荀彧身旁,很快替他讲解完这一卷经文里的内容。

    荀彧听完说了几句感想,听得司马徽双眸一亮,赞叹道“以文若你的才学,若是能潜心研究古文经,一定能在这方面成为大家。”

    他显然是起了爱才之心,又从书架上拿了几卷经书解说给荀彧听,等人发表看法,他啧啧称赞起来。

    他越看荀彧越是喜爱,甚至还有点想收他为关门弟子,将这身看家本领全部传授给他。

    “在下观您读的书,全都是古文经学,而非如今流行的通俗经学。您在此地虽有耕作之乐,周遭却没有一个人能同您交流所长。”荀彧看着他,“一个人闭门造车,其实也很寂寞吧”

    司马徽听得这话,眼中喜色微微凝滞。他想要说出否定的话语,但没有,因为荀彧说的正中要害,他确实因此而感到寂寞。

    纵然他不愿意结交权贵,纵然他能得到耕种的乐趣。可偶尔空闲下来,想到古经书中某一句精妙绝伦的话,举目四顾却无人能了解他的这份快乐。

    他只好说给田地里的庄稼听,说给鱼虫鸟兽听,说给他自己听。

    荀彧将手中古籍慢慢卷好,放回书架上“去徐州看一看吧,水镜先生。”

    “耕种虽有乐趣,但清苦异常,您这几日也说过若非是糜国师推广的这些农具,您与您的家人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在田中劳作。”荀彧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去朐县看看当地的农忙呢。”

    “您是隐士,一定懂得小隐于野,大隐于世的道理。”

    他微微笑着。

    很显然,这一局他已胜券在握。

    “儒经书院的院长郑玄先生,正是博古通今的大学者。您一定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在古经文上的造诣不输于您。您不想与他谈经论道,听听他对这些古文经的看法吗”

    三日后,荀彧启程归去京洛。

    他成功劝说司马徽去往郑玄的书院授学,只是需要再等一等,到他的这批秋稻成熟之后。

    约定好九月下旬差人过来替司马徽收割水道、送他们一家人去往朐县,荀彧才坐上马车。

    他还想亲自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糜荏,但等抵达京洛,他先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天子在西园设立了一支万人军队,又设八名校尉,直接听命于他。等军队组建起来,第一战就是要去往各州,平复作乱的黄巾军残党。

    这八名校尉,已经任职的有上军校尉蹇硕,下军校尉鲍鸿,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夏牟四人。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尚书台一方官吏。

    至于剩下四个席位,暂且无人胜任,不过就连先前因为不愿缴纳修宫钱弃官而去的曹操、袁绍等人,全都收到任职诏书。

    看得出来,他表面上或许是想要分化何进的力量,背地里实则为掣肘糜荏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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