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接下来的汇演也完全没办法进行下去。
领导组织各个连把队伍拉走,之后就关着门,开始和文工团这边领导商量事情的处理办法。
阮语坐在后台,自顾自拨弄自己的发尾。
其实这件事是怎么个结果,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
且不说许夜兰和万小翠做假证,刘干事从旁火上浇油,就单单藏了那种歌曲的磁带,就是一件比较严重的事情。
如今这时节,上下都万分紧张,阮语这件事像落进眼里的灰尘一样,虽然无足轻重,但落错了地方。
没多久,陈高义几人的乐器找到了。那些乐器被丢在附近的士兵拉练场上,完好无损。
得知消息的阮语松了口气。
下午六点左右,全团坐大卡回了宛市。
万小翠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一回来就嚷嚷着要换寝室,还真让她闹着换了,换到了许夜兰她房间。
领导的会议继续开,所有人暂停排练,各个都安安静静呆在宿舍里。
原本以为处分很快就会下来,谁知等了快一周,也没有人告诉她到底什么说法。阮语的情绪也日渐平静下来,甚至还开始盘算离开文工团以后干什么。
夜里,阮语正在清点自己的财产时,忽然听见宿舍被人拿钥匙打开。
屋外那人推了推门,却发现保险链正拴着,便努力伸手进来要拉开保险链。
阮语一见那肥胖的手指,就笑起来。
又是刘干事。
她轻轻起身,把收录音机打开。屋内立刻响起“沙沙”的洗磁带声,等到一整盘磁带倒得差不多了,她又按下录制键。
收音机里的磁带是文工团里用来练歌的,不是她自己的磁带。
“咔哒”一声,屋外刘干事听到了,他把眼睛凑过来对着门缝,道:“阮语,你醒着是不是?”
“昂,醒着呢。”阮语注视着收音机上绿色的二极管指示灯,轻声答道。
刘干事也没说什么把门打开的话,而是道:“现在组织上还在讨论你的问题,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说。”
阮语:“啊,真的吗?刘干事,你真是个好人。”
她声音婉转,随随便便几个字就夸到了人心坎上去,刘干事得意了一番,又道:“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吧?你爸之前有没有给你找对象?”
“没呢。”阮语答。
刘干事在门外搓搓手,凑着门缝小声道:“阮语,你这个事情还有得商量,你懂得吧?”
“懂什么呀?”
“我可以在这方面帮你一把。”刘干事说。
接着,刘干事转头看了看四周,都没有人迹,又对着门缝说:“现在政委已经查出来了,那磁带就是你的!这个你赖不掉,但是我跟你说,只要你从了我,我就把磁带的事情推到万小翠和肖干事头上去!”
“咦?”阮语整理着衣服,一边答道,“真的吗?可你年纪好大,我爸爸不会答应的。”
门外刘干事一噎,怒道:“你现在还以为你是谁?我就实话说了,那磁带就是我让万小翠偷出来的,也是我换掉的!阮语,你最好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处境,不要不分好歹!”
“哎,你怎么能这么干呀?”阮语语气中透出一丝哀怨,但实际上,她正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衣服,将之全部放到帆布包里去。
收拾了几件,她忽然看到那包根本没开封的葱油鸡,急忙拿出来。
幸好现在十月份,天气凉快,这葱油鸡闻着还没坏。
将之放到一边,阮语又听到刘干事说:“现在你的去留就我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就昨天来了消息,说打倒了‘四.人帮’,别人家爹平反就能回来,但你……哼!”
阮语停下手里动作,眉心蹙起。
她已经很久没收到父亲的来信了。
“我就实话跟你说了,你爸呆的那个劳改农场前些时候来了信被我截下来,说是你爸已经没了!你现在孤女一个,离了文工团的下场,你自己想想!现在就你一句话,你就能留下来!”
刘干事恶狠狠的威胁完,自觉说得颇有道理。
一个孤女离开了文工团,还能有什么下场?
左右盘算,跟了他都是最好的选择。
屋内,阮语淡声道:“刘干事,你猜在我眼里你是个甚?”
“你什么意思?”刘干事急忙问,还性急地推了推门,可惜保险链十分牢固。
阮语走近门边,见刘干事的胖手还卡在门缝,温声道:“我觉得你就是个下三滥。”
说完,她后退一步,飞起一脚踹在门上。
“啊啊啊嗷——!”
一声媲美杀猪的叫声响起,惊动了整个宿舍楼。
不少房间里亮起了灯,刘干事额上淌汗握着手指,连骂阮语两句都来不及,弓着腰仓皇鼠窜。
阮语拿着抹布仔细擦掉门框上的血,又找了个文件袋把抹布装好。
之后她才坐下,按了收音机暂停键,重复听了一遍后把磁带取出来,一并装入文件袋里,在上边写了几个字。
至此,阮语彻底没有了在文工团继续呆下去的心思。
她并不相信刘干事说的话,她要离开文工团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她父亲回来——必要的时候,要去找他。
妈妈已经走了,这世上只剩下她和爸爸,爸爸是不会丢下她的。
第二天一早,政委亲自来下达处分。
“自愿”退伍,履历记过。
且不说在一九七六年国庆这个档口,文工团汇演舞台上播放了那种靡靡之音,就光万小翠她们一口咬死磁带是阮语的,阮语都脱不了干系。
政委明显还有些犹豫,问阮语:“这磁带真的是你的?你实话告诉我们,要是不是,那就再查。”
阮语瞧着他:“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吧,反正我说不是,也有人摁头说是我的。”
虽然的确是她的磁带,但阮语也不会傻到直接承认。
她磁带好好的锁在抽屉里,招谁惹谁了要被拿走。
这种事情完全无妄之灾,真正罪犯是刘干事他们才对。
听了这一番“正话反说”,政委断定了阮语是被冤枉——可他们找不出真凶,又一定要有人背锅。
他悠悠叹气,带着对阮语的愧疚,转身离开。
政委一走,陈高义和肖干事都来了。
陈高义明显十分生气:“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能偷走我们乐器,还不毁坏的肯定就是团里的人,你为什么要被处分?”
肖干事也是说不出话,见阮语不想搭理陈高义,便道:“陈高义,你先出去,我和阮语说几句。”
等他走了,肖干事立刻说:“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针对你?”
“是吧。”阮语神态缓和了一些,肖干事为人正直,也一直对自己很好。
“那你跟我走,咱们去跟政委说清楚。”肖干事立刻道。
阮语转身拿出那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递到她手里,杏眼笑成了月牙儿:“就不去了,肖干事,这个送给你呀。”
肖干事一直被刘干事打压,这个阮语是知道的。
送她这个礼物,自己走了,刘干事万小翠也别想好过。
只可惜刘干事昨晚没提许夜兰,不然一箭三雕。
肖干事皱着眉:“你怎么不争气呢?”
“帮我个忙呀。”阮语只笑着看她,“您和管后勤的干事熟吗?帮我找一找我父亲的来信好不好?”
阮语一定要搞清楚父亲现在什么状况。
肖干事又劝了好久,阮语都只笑着催她快去帮自己找找信,她要收拾东西走了。
把肖干事劝走,阮语刚背起包准备去行政拿材料,万小翠又进门来了。
“哟,要滚啦?”万小翠笑得特别得意。
阮语没搭理,提起包时,忽然看见那包放了近一周的油纸包。
葱油的香味变得冷腻,压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馊味,要不是她以前吃过刚出炉的,还真的闻不出这馊味。
她那双杏眼忽然弯了弯,里边藏了满满的促狭。
“万小翠,来。”她转身神秘兮兮朝她招了招。
“你干什么?”万小翠收了笑,狐疑看她,还是靠近了。
“其实我告诉你,团里陈高义每次凑我身边来,都是找我问你的。”阮语轻声细语,十分诚恳,又把油纸包递给万小翠,“这是刚才陈高义跟肖干事来落在这里的,说是给你,结果他走的时候就忘了。”
万小翠看着那油乎乎的一包,学着许夜兰一样瞪大了眼。
阮语在宿舍快一星期没出去了,怎么可能有这东西?这香味一闻就是五安路的葱油烤鸡!她只在别人那儿吃过一点点,于是咽了咽口水:“真、真的?”
“真的。”阮语点头,“你还记得我以前每次关你在外面,是不是都碰上陈高义了?”
万小翠回忆起来,越想两眼越是放光。
陈高义是团里最好看的男兵,为人仗义,几乎所有女孩都对他有点心思。
但陈高义总是往阮语身边凑,阮语从来对他没好脸色,他也不烦。
但经过阮语这么一提,万小翠想明白了:阮语脸色不好,是因为陈高义问的是自己!陈高义无所谓阮语恶劣的态度,那是因为他在意的是自己!
一激动,万小翠额头沁出汗来,那股微妙的味道更浓郁了。
阮语笑眯眯的把油纸包往她手里塞:“快拿着吧,我得走了。”
“哎,哎。”万小翠接过来,捧着坐回床上,痴痴看着去了。
走出了门,阮语回眸瞧了一眼,万小翠和魔怔了似的看着油纸包,一动不动。
她嘴角勾着,摇摇头叹气,轻哼一段戏腔:“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这是昆曲《牡丹亭》“惊梦”一折里山坡羊的第一句。
去行政那边办完手续,又拿到了肖干事找出来的信,阮语就离开了文工团,她只带走了那个木箱和自己的衣裳,其他的是团里发的,她懒得带。
站在街口,阮语瞧了一眼手表,临近中午了。
她当即抬步,往国营饭店去。
那边勾死人的香味已经飘到她鼻端,不拐进去吃一顿是不行的。
……
国营饭店后厨,沈随围着个围裙,袖子仔细挽到手肘,正在给油锅下丸子。
左手一挤肉馅,右手勺子一刮一投,丸子入油锅,嗤嗤冒油花。
这丸子是取了猪后腿肉细细剁了,加了鸡蛋生粉搅打上劲儿,而后又放进切做碎块的马蹄,减淡了猪肉丸的腻,丰富了口感层次。
没加葱,因为阮语不爱吃。
沈随身后,一个年轻的眼镜男人道:“沈哥,求你了,伯母快吵死我了。”
“就回她,说我的事情自有分寸。”沈随答。
“我说了,有什么用?你一言不合直接从校官退了,窝在这儿当厨子?伯母说你要想炒菜,那保留军衔去后勤团炊事班啊!”江飞翰叫苦不迭。
这世界上哪有校级去炊事班的,沈随就当江飞翰在放屁:“那你甭理她。”
沈随把手里的丸子下完了,洗过手,而后拿漏勺搅了搅,仔细看着丸子上色。
厨房外闯进来一个帮工打扮的矮个男人,嚷嚷着:“沈哥沈哥,你说的那姑娘她来了!”
沈随的神色柔和了,看着锅里的丸子那眼神被江飞翰一眼瞥见,令他毛骨悚然。
什么时候沈二公子脸上会有这种表情?
他顿时来了劲儿,推了推眼镜,撵着孟运就要让他出去给自己指了看。
“都出去。”沈随也下了令,“别在这儿挡我路。”
江飞翰和孟运出去了。
厨房里这个灶案就剩下沈随一人,他捞出炸好的丸子架在一边沥油,刷干净锅倒了开水进去。
水滚,沈随丢了六个丸子下去。
没片刻油花煮了出来,他又夹了一筷子切成细丝的酸菜丢下去,水滚过一道再调味,下煮好的米线。
最后盛进碗里,点上辣油,撒了花生米,一碗酸菜丸子米线就做好了。
孟运又进来,端着这碗米线出去。
外厅,阮语垂眼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米线,那雪白的米线在汤里垫着底,上头六颗丸子压着细丝酸菜,一旁还有花生米浮在油花里。
水蒸气扑过来润了阮语的鼻尖,带着酸香味。
阮语不解地看着孟运。
孟运被美人看了,结结巴巴:“你,你点的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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