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走出楼道时,阮语一眼看见苍蓝的天空,便立刻把那些小小的不高兴给抛之脑后。

    心情一好起来,她的步子也忍不住雀跃。

    这是阮语喜欢的变化,她生性不爱在同一个地方磋磨,对任何事物都腻得飞快,得常看常新,她才能保持新鲜感。

    偶尔阮语还挺唾弃自己这德行的。

    但唾弃归唾弃,她也没想着改一改。

    宿舍就在国营饭店后边那条路上,阮语拐过街角时,恰好看见银行开门,便在心里做下计划,今天若是下班早,先去银行问问存款的事情。

    再往前走两步,就是国营饭店了。

    那红底金字的招牌对阮语来说陌生又熟悉,以往她每次结束休假去文工团报道,都会路过这边,也经常进去吃点东西。放一个月前的她,是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工作的。

    国营饭店的早餐窗口已经开张,穿着一身白色棉布罩衣的徐小兰,正在给客人装生煎。

    一份五个,价格是二毛钱并□□票,送一碗没搁糖的豆浆。

    不少穿着蓝色罩褂的工人骑在自行车上,从内口袋里掏出钱和粮票递给徐小兰,徐小兰再装五个生煎还给他们。

    对顾客来说,生煎着实划算。

    生煎里边还包着肉呢,五个掂量起来也有二两重了,那肉起码得占一两半吧?

    是以徐小兰臭着一张脸摆弄生煎的时候,顾客们也没觉得被冒犯了。

    反正国营饭店的服务员脾气差也不是一天两天,大家都习惯了嘛!

    但逐渐靠近饭店的阮语却没关注在前头的徐小兰,而是一眼就看到了徐小兰后边打豆浆的王彩珠。

    只见王彩珠支着大勺靠在柱子上,只见得到她嘴皮子动,却不见她手稍微动一动。

    早上来买早餐的大多是要去厂里上班的工人,大多都不去要那一碗豆浆,王彩珠显得无所事事。

    阮语瞅了两眼,徐小兰在前头挥汗如雨,王彩珠在后头聊天唠嗑。

    昨天王彩珠一番话就把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的事情,阮语还记着呢。她记仇,当下便微笑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这一靠近,徐小兰和王彩珠都见着她了。

    急性子的徐小兰眼睛都看直了,急忙转头对王彩珠道:“怎么又来了?大清早的……”

    “对啊,怎地又来了?”王彩珠也是疑惑不解。

    那边顾客在催他的生煎,徐小兰着急上火,当下就呛道:“急什么急?!”

    阮语刚走过来,就接受到了徐小兰狐疑带着怒火的打量,于是对她温柔一笑:“辛苦了呀。”

    “……?”徐小兰一噎,视线顿时不知往哪搁。

    还是王彩珠有眼力见,也露出同样和煦的笑意,松开勺子迎了过来:“沈厨早,吃了没?我给你打一碗豆浆吧?”

    阮语的视线在王彩珠和沈随之间飘了片刻,嘴角挽着一抹隐秘笑意。

    又是一位多情怀春的少女,平白惹得她遭了一番嫌弃,这可真是哎呀呀……

    却见沈随目光直直从王彩珠头顶略过去,脚步不偏不倚,径直进了饭店大门。

    跨过了门槛,他才略转身,道:“阮语,过来。”

    “哎。”阮语随口应了一声,却没跟上去,而是对徐小兰道:“辛苦你了呀,你们这两个人,怎么都不换个班,只有你一人站在生煎锅边呢?油烟对姑娘的皮肤不大好,正巧,你可以和旁边这位姐姐分工合作呀!”

    脑子还糊涂着的徐小兰猛然被她这话一点,顿时醍醐灌顶:“对啊,怎么就我站在生煎锅边?”

    “对呀对呀。”阮语点点头,又瞧着王彩珠,“这位姐姐,你瞧着这么漂亮,你说呢?”

    从阮语嘴里说别人漂亮,就算语气再诚恳,旁人听着都像是嘲笑一样。

    但阮语夸的是王彩珠,徐小兰心里就没多少感觉,反而嚷嚷着要跟王彩珠换个位置,大家分工合作。

    王彩珠轻轻咬牙看着身边这几人,勉强露出笑脸:“好啦,小兰就爱嚷嚷着累了,那就我来卖生煎吧。”

    “小兰姐姐没嚷嚷,她可努力了。”

    偏生阮语又开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小兰姐姐在卖生煎呢。”

    王彩珠又被噎住。

    徐小兰得了夸,顿时对阮语的观感好了许多,匆忙着和王彩珠换了位置。

    站到豆浆桶边后,她才知道打豆浆有多轻松。

    “她人还不错哦。”徐小兰倚着柱子,这会儿换做她嘴动手不动了。

    王彩珠没应声儿,冷着脸装生煎。

    原本王彩珠想着过个十分钟左右就把徐小兰换回去,生煎起锅时油烟气不是盖的,她可不想一直在这儿被熏。

    然而没多久,徐小兰见没人来打豆浆,干脆把勺子一搁,冲王彩珠道:“我进去瞧瞧,有人要喝豆浆让他们自己打。”

    反正豆浆是送的,有她没她不一样么。

    于是王彩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小兰脚底抹油进了店门,而自己还得撑着笑脸给顾客装生煎。

    偏巧平日里王彩珠脾气好,不少老顾客都认得她,还要给她打个招呼闲聊几句。没多久王彩珠就口干舌燥,脑门冒油,早上精心梳理的刘海也成了一缕一缕的。

    却说徐小兰那边进了门,就被姐姐徐小梅一把薅住:“怎么进来了?”

    “彩珠在卖生煎,我瞧没人打豆浆,就来看看。哎姐,你看到刚才那个姑娘没?”徐小兰打听消息。

    “去楼上办公室了。”徐小梅说着,朝外边张望了一眼,心道真是奇了怪了,还能有王彩珠端起重活儿,她妹妹偷闲的时候?

    细细盘问几句,徐小梅开怀大笑。

    她对妹妹说:“刚才那姑娘瞧着是来咱们这儿当服务员的,你跟她好好相处,别一根筋似的热脸贴别人冷屁股!”

    “我贴谁了我?”徐小兰莫名其妙,就要发作。

    晌午九点左右,早餐窗口收了摊子,阮语也从楼上办公室下来。

    刚一下楼,鼻尖冒着油光的王彩珠就上前,笑盈盈地要拉住阮语的手,口中道:“你好同志,你叫什么?是要来咱们这儿应聘么?”

    阮语抬手挽了挽鬓发,似是无意躲过了她的手,继而抬眼冲她笑。

    像是王彩珠这样的口蜜腹剑的笑面虎,阮语还是第一次碰见。更何况,王彩珠对自己的特殊关注,也让她看在眼里。

    这让阮语眸光飞扬,甚至有些泛光。

    对她来说,王彩珠新鲜又好玩,阮语天生的表演型人格正在蠢蠢欲动。

    另一边,徐小梅“嗤嗤”发笑,她一瞧王彩珠那手,放也不是伸也不是,就悬在半空,更是笑得大声。

    王彩珠浑身上下都写着尴尬。她这一招伸手不打笑脸人向来屡试不爽,可这两天,先是在沈随那边吃闭门羹,这会儿又在这个一脸懵懂,一瞧就是只有脸没脑子的阮语面前再次折戟。

    阮语转眼去看笑得开怀的徐小梅,又看王彩珠。

    看样子,店里也有人看不惯王彩珠的装腔作势啊。

    她那清凌凌的眼神灵动无比,一会这么一转,对着王彩珠温柔笑了起来,指着她的手,嗓音甜甜语气诚恳:

    “你手上还沾着油烟呢,有点脏。收了摊都不洗洗手的吗?咱们这里是饭店,卫生很重要的呀!”

    王彩珠瞬间色变,触电似的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

    阮语面露不忍:“更脏了,怎么能擦衣服上呢?”

    王彩珠更加僵直。她向来被人夸温柔脾气好,可此时也想暴起一巴掌甩在阮语那张脸上,把她那张漂亮的脸甩得肿成猪头才好!

    然而她无法这么做,甚至还被阮语隐形的巴掌甩得脸上火烧般疼。

    一旁的徐小梅笑得畅快极了,上前拉着阮语:“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上班呀。”阮语任徐小梅拉着自己手腕。

    “来上班?”徐小梅一愣,心说难道是谁走了,阮语来顶班的?

    “嗯。”阮语点点头。

    “谁走了?”徐小兰急忙问,“熊婷婷今天没来,是她?”

    “熊婷婷前天刚请假说回家谈亲事,不是她,应该是祝香。”徐小梅说了个名字,“她本来也不想留在这儿,走了也好。”

    阮语想起昨天在人事那边,沈随的确提起过祝香这个名字,于是点点头。

    站着说话也不是事儿,徐小梅又拉着阮语坐下,自我介绍:“我叫徐小梅,看着我比你大,你喊我小梅姐就好!”

    “小梅姐。”阮语乖乖点头,“我叫阮语,语文的语。”

    “好名字!来,这是我妹妹。”徐小梅又把一脸不情愿的徐小兰拉了过来,“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姐!”徐小兰把手里刚抓的几粒瓜子砸在徐小梅身上。

    阮语冲她笑笑:“小兰姐。”

    徐小兰看见她的笑,呆了一瞬,又别别扭扭抓了些瓜子,坐得远远的去了。

    虽然她之前觉得阮语人还不错,但现在阮语也成服务员了,明显就是所有人里最好看的那个,那沈厨会瞧上谁根本不用说啊!

    于是她又决定和阮语生分点好。

    “那个叫王彩珠,脾气最好了,她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徐小梅说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嘲笑和算计。

    阮语看着她,便也一弯眸子。

    “好,我知道了。”

    王彩珠慢慢走了过来坐下,她的指尖通红,衣角却是皱的,想必刚才是拿衣角搓手了。

    她道:“对啊,阮语同志,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虽然王彩珠还没从刚才的打击里回过神来,看阮语的眼神也没掩饰好,但嘴角的笑容却已经修饰完美。

    谁知阮语没理她,转而问徐小梅:“熊婷婷今天不在呀?”

    “不在,你认识?”

    “认识呢,是亲戚。”阮语微笑着点头,怎么不认识呢?熊婷婷就是熊素菊的侄女啊。

    ……

    现在熊婷婷恰巧就和熊素菊在一起。

    “姑姑,那个阮语是不是不回来了?”熊婷婷煮了个大骨汤给熊素菊,那骨头是她前天下班前从后厨偷来的,本来打算自己家里开荤,结果听见熊素菊胳膊断了,就赶紧送过来了。

    因为熊素菊家里现在,算是有两套房了。

    熊素菊的老公在肉联厂上班,当个出纳,是个肥差,但分的房子是他单身时候的,只有一个间。等他结婚,熊素菊又不是个吃商品粮的户口,没工作。

    以前一家四口挤在那单间转身都难,但现在,熊素菊带着女儿来,拥有了这套两个间的房。

    熊婷婷说不眼馋是不可能的。

    她在国营饭店上班,没分配房,只有宿舍。

    宿舍那也不是自己的啊!还得交钱,熊婷婷又不傻。

    最近熊婷婷相了个对象,两人瞧对了眼正在说亲。熊婷婷现在是看对方哪儿都好,唯一问题就是没房。她就想着,如果她姑父那边的房子能给她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熊素菊嘬了口骨头汤,惬意地“哈”出一身,两条大腿撒开了瘫在椅子上。

    回味了片刻,她才道:“不知道。”

    阮清清从锅里夹了筒子骨出来,边吃边恨恨道:“她要敢回来,有她好看!”

    “那这房子是不是就姑妈你的了?”熊婷婷急忙问。

    熊素菊瞥她一眼,装腔拿调:“哪能呢,那本上也不是我名字啊。”

    但只要没人去告,房屋使用书上名字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马上清清就要顶班去国营百货了么?到时候更个名不就行了。”熊婷婷搓着手,语气透露了内心的激动。

    “那是,我就等着这房子更名了啊,就把以前那套给清清她哥。”熊素菊不咸不淡地砸吧着嘴。

    熊婷婷的脸拉下去了。

    熊素菊看着她,心里冷笑。这个侄女打什么主意,熊素菊那是一清二楚。

    就算熊婷婷把她当亲的,好吃的好用的都送来,但在熊素菊眼里,表的就是表的,亲的就是亲的。

    再说,她家有两套房不香吗?脑子摔了才让给侄女一套呢。

    此时的熊素菊还不知道,搬迁通知单和新的住户,已经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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