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衍的眼深得像不可见底的幽潭，凉寂之下有她看不懂的波澜暗涌。焦禾怕他这样的目光，偏头躲开。
墨衍微微扯出个笑：“我这么吓人？”
焦禾勉强仰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漆黑的蛇口又立马低下了头。
还是怕。
上一辈子的墨衍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她气，但这一辈子的墨衍一直都强力隐忍着什么，焦禾看不太懂他眸下压着的暗涌，但深知那必是她承受不了的情绪。
她不想去追究他眼里的意味，也不敢触怒此刻看起来十分危险的他。
她小声道：“你伤得严重，快回去吧。”
她压低后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无奈的哄劝。
墨衍泛着红的竖瞳闪烁了下，他一贯冷硬似铁，但她随便一句话就能勾起他的情绪。他有些委屈地问：“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宋频本来等在远处优哉游哉地看蛇主的热闹，但看见蛇主支撑不住变回原形后就有点捺不住心头的担忧。
他理解铁树难得开花的欣喜，但好歹先回去将伤养好。
焦禾知道墨衍倔，上辈子再重的伤他也能咬牙一声不吭，认定了的事，他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这一世焦禾以为甩开了他，他也是这样，不管不顾跟上来。
焦禾知道，墨衍吃软不吃硬。
她打定决心，压住自己面对蛇本能的恐惧，小心翼翼走过去。
巨蛇的气息扑在她身上，她强忍着不适，仰头看他。
墨衍一动不敢动，将呼吸放得又轻又慢。
焦禾踮起脚，高高举起手，也只能摸到它的蛇身。坚硬的鳞片寒凉阴森，焦禾只用指尖挨着就觉得冰冷从指尖传到肺腑。她嗓音很柔，糯糯软软的：“你的伤这么严重，要先回去治好呀。”
等她到了沼泽迷林，她就再也不用怕走上前世的旧路，就先哄哄他。
墨衍在她触上自己的一瞬间猛地抖了一下，她手上怕不是有什么法力，她刚触上去他半边身都发麻。
墨衍僵硬着身体，将眼转下去偷偷看她。
焦禾收回手，墨衍失望地叹了口气。
焦禾朝他看去，他立马又恢复成原先的表情。她笑了笑：“那你好好保重。”说罢，就转身离开。
墨衍眼巴巴看着她的背影渐远，心里剜下一块，空荡荡地痛。
他不自觉跟着她走了几步。
焦禾走出百步，忽然看见前面沙土拱起一块长条形，沙土里露出青色的袖边一角。
焦禾很熟悉这花纹，只不过往常不染纤尘的青如今灰扑扑的。
焦禾赶忙蹲下身把土扒开，很快，陈佑宁紧闭双眼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焦禾将手伸到他鼻下探了探，微弱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扫到她指尖。
幸好。
焦禾心绪难言，下意识回头看墨衍。
方才那种惊心动魄的环境，焦禾真的没想到陈佑宁还活着。
墨衍眼神如冰冻，冷冷地看着焦禾蹲下身，冷冷地看着焦禾刨去陈佑宁身上的灰尘。
他因为一小点温柔就被她俘获，但这个天师却无知无觉地拥有他渴望的一切。
他嘲讽又愤怒，怨恨又委屈。
在焦禾回头那一瞬，他脑中空白了一瞬，仓皇匆忙地换上一个笑。
落在焦禾眼里，不过是闭嘴的蛇忽然张了嘴。
焦禾不去看他尖锐的獠牙，说：“他还活着。”
她以为的墨衍冷漠无情，饶是她对他那样好也不过落得死于他口的下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肯在那样的危机下费神去救一个同他无甚相关的昏迷天师，甚至碎裂内丹时也避过了伤到他。
墨衍很珍惜同小精灵说话的机会，压下心头的不快：“嗯，没伤他。”
陈佑宁有个护身禁，没死在妖军下，他碎裂内丹时就察觉到，心下十分可惜。他先前天天想杀他，但最后还是没杀他，他不想小精灵看见小精灵为这个蝼蚁悲伤。他更怕的是，小精灵会因此更厌恶他一点。
他每次面对她的躲避，都像是刀子在割心。他实在不能再承受更多。
他温声好脾气地回答，忽然让焦禾迷惘。
她以为上一辈子没看透他，这一辈子终于懂了。
但现在，她忽然又不懂了。
她以为他心思深，善隐忍，铁一样冷硬心肠，吃她还骗她感情。
可他除了吃了她，还真没做过一件她看不得的坏事。
焦禾一边将灵力传给重伤昏迷的陈佑宁，一边对墨衍叮嘱：“你要回去好好养伤啊。”
她这一次说得真心实意许多，反正再也见不到，她希望这个舍了妖丹救她的大妖怪能恢复好。
山荷蕉灵力珍贵，墨衍自己都舍不得她浪费灵力救自己，眼下还要看她救这个天师。
他现在后悔极了当时一念之差放过陈佑宁。
他看着焦禾秀发黑亮的后脑袋，闷声道：“先前说好和他分道走。”
焦禾想起他当时威逼自己的样子，梦也多半不是寻常梦，是他特地进来恐吓自己，又觉得他根本不是良善辈，她完全没有误会他。
她冷淡下来，嗯了一声。
陈佑宁醒转，先是惊喜地同焦禾叙话，感觉到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他寻着感觉看过去，才发现一条黑色巨蛇冰冷嗜血地盯着自己。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妖怪，但直觉不好对付。他惊魂未定，又发现更远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妖兵整齐站着，一看即是训练有素的强军。
命休矣。
妖怪多残忍，遇见精灵多会吃掉以滋灵力。陈佑宁担心眼前的恩人害怕，便对焦禾道：“焦姑娘，我和你一起。”
墨衍眼里都要喷出火。
焦禾回头觊墨衍，他漆黑的眸子在明光中会有隐约的红，但此刻几近全红，像山涧里烧起的烈火。
焦禾怕这样的墨衍，似乎随时就会失控。
她摆头对陈佑宁道：“昨天就说好了，我自己去。”她悄悄又看了一眼墨衍，他眼中虽一样赤红，却不像刚刚那样疯狂。
焦禾放下心继续赶路。
刚走开几步，身后哐当一声巨响，焦禾回头望去，方才昂起的蛇头贴着地，满是尘灰。
宋频立刻赶来。
尘扬到焦禾鼻里，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赶路。
一天一夜后，焦禾终于抵达沼泽迷林。
路中她遇见一个热心的老人家，老人家收留她住了一晚，第二日发现她前进的方向是死路，好心劝她：“姑娘，那路是死的，走过去是禁地，你走那条，那条是去襄都的。”
焦禾原本就是要去沼泽迷林，谢过她的好意就要启程。
老人家将她拦下：“小姑娘，你别嫌我老太婆絮叨，禁地不是说着玩的，去那的人还没活着回来过，秦国那支那么强的军队去了那都没回得来唷。”
焦禾最后只好诓她是去那条路找个镇子居住。
老人家之后看着她往那去也还忧心忡忡的。
焦禾却没太担心，她上一辈子便定居在那，那最外面是一层又黏又软的沼泽，一踩进入必会越陷越深窒息而死，但那不是问题，她可以飞过去。
再进入便是浓重的迷障，笼得迷林昏暗不见天，这虽对旁人来说十分可怕，但焦禾作为山荷蕉，恰好可以化去这些迷障。
她轻松地往那条路走去。
正午的光明媚耀目。
她飞过沼泽，越往里，天色越昏暗阴沉，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如同怪物漆黑的口腹。
山荷蕉并不擅长飞行，焦禾行过这一长段路，额上已是汗涔涔的。她咬牙，坚持地飞到了迷雾之间，方才松了口气落下。
踩在地上，浑身因过力的酸痛感就冒上来。
焦禾原地坐下，吐纳一番，将黑色的迷雾一点点吸入掌间。
山荷蕉要想化这毒雾，也只能以身化。
她只不过吸了一指的雾气，忽然头痛欲裂，嗡嗡的杂响在她脑中乱窜。
“擅自闯入本座领地，还胆敢妄为，”一道浑浊的声音于四面八方响起，它停顿一下，沉沉叹息一声，声音里却是难掩的欣喜，似乎想到这些令它极为愉快：“本座该怎么惩罚你好呢。”
这个声音每说一句，焦禾心中便猛痛一下。
她支撑不住，捧心倒在地上，脸上因过于疼痛而失去血色。
敢称本座，便只有早已陨灭殆尽的神魔。
但上辈子，分明没有出现过什么神魔。
焦禾脑子疼得紧，疑问又如一团乱麻又缠上来，绞成一片，愈加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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