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人,叶长青又翻了会儿卷宗,终是看不下去,推开到一边,仰头靠到椅背上,眼望天花板,半晌自语了一句——
“姓叶的你可太不是个东西了,抢什么不好,抢人家父亲留的遗物,抢就抢吧,还说要烧,我看天底下就没个比你还恶毒的人了。”
怪不得温辰当时显得那么受伤,这事他遇上也好不了啊!
但仔细想想,前世小鬼真的没有这木剑,至少,自己是没见过。
叶长青看了看案上的淬灵沙漏,银灰色的细沙粒绵绵地往下滴着,透明的灵石外壁上,浮现出几个字,申时二刻。
已经这么晚了。
他寻思着该找个什么借口把这木剑还回去,直接登门?不行,太掉价,刚认识就这么低伏做小,以后还不得被人骑到头上来?
温辰后来渐渐冲和平淡,但十四岁的时候,真是能把人活气死……即使他今世不知为何,并没入万锋剑派,也没做什么鬼的万锋之王,可就几个时辰前的一交涉,那性子,也没比前世好到哪去。
真不知道这孩子天天都在经历什么。
所以他这一世到底怎么了?看样子,并不像天赋卓绝,相反,更像蠢笨非常?
不对,也不是。叶长青皱着眉,弹了颗糖进嘴里,食之无味,回想着温辰和孟岳撕斗的每一个环节,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不是天赋不好,而是没有灵根。
因为但凡一个功夫熟练且有灵力的人,都不会在孟岳和林子洛那种货色手下惨成那样,
温辰有很好的练功底子,但是没有最重要的灵力来支撑。
至此,叶长青终于发现,原来重来一世,命运改变的不止是自己一个。
所以他为什么会重生?前世犯下那么多罪孽,为什么有机会重来一遍?难道还有其他人与自己一样,也带着从前的记忆回来了?
……好复杂,想不明白,不想了。
·
且说今天上午,温辰平白无故受了挑衅,平白无故挨了一顿,之后,又平白无故被人羞辱,然后抢去了佩剑。
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再练功,给负责的戒律师兄请了个假,就一个人回潜龙院的弟子房待着了。
林子洛的那记落雷,温辰本来是能躲开的,前提是在此之前,他没有不眠不休地练上几乎三天的法术。
话少的人性格都轴,喜欢把说话的精力大把大把地都投到做事上去。
这可能是近三个月来,温辰第一次在还不入四更的时候躺在床上,这感觉有点奇怪。
正月里天短,才刚入酉时,外面的天光就黯下去了,山的远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到了弟子房所在的小山坳里,则只剩下灰蒙蒙的颜色。
这个时间,潜龙院孩子们该是刚结束了下午的课,结伴去五道馆吃饭了,整片弟子房区域没什么人,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温辰脱去打架打脏了的外衣,只着中衣仰躺在床上,一层薄被拉到胸口的位置,手背覆住双眼,假寐。
楚地春夏秋虽炎热,但冬天屋子里却是格外的冷,没有地龙,待得久了,那寒意就像跗骨之蛆,一丝一丝地由表及里渗去。
他没有灵力,跟金丹修为以上的寒暑不侵没半毛钱关系,这会儿又受了伤,没人照顾,却浑不在意,仿佛活着死了都与自己无关,僵在床上,一动不动。
一个姿势维持得久了,不免酸麻,温辰小心地侧了侧身,却还是扯到了伤口,疼得直抽气。
孟岳下手不轻,饶是他将身上最抗揍的部位递上去,那一动身的浩劫,还是感觉呼吸不畅。
然而,温辰却没有多少恨意,不仅如此,感受着伤口和寒凉带来的双重打击,莫名地,竟有点得了救赎的快感。
一丝残忍的微笑爬上他的嘴角:寒金冷水,天煞孤星,克父杀母……温辰,你活该独身至死。
视野黢黑,一些久远却永不褪色的记忆争先恐后而来。
春日的枫溪城外,孩子们成群结队,个个手里牵着纸鸢,隔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在碧绿的旷野上奔跑嬉戏。
温辰才七八岁,抱着父亲裁剪糊制的蝴蝶风筝,站在溪对岸,定定地望着另一边的小伙伴们,眼中满满的憧憬。
看了好久,孩子们都要跑远了,他才没忍住,喊了一声:“哎,能不能……”
“什么?是谁在说话?”听到叫声,孩子们纷纷回头,刚才玩儿得尽兴,没注意溪对岸有个家伙注视了他们很久。
一个大孩子双手架到嘴边,喊回去:“你是谁,你说什么了?”
温辰还未回答,就有人认出了他,不确定地问:“那个,是不是温仙君家的儿子?”
“是,就是他。”另一个肯定道,看模样,竟是林子洛,他往后撤了撤,嫌弃地撇嘴,“就是那个铁板钉钉的扫把星,前些日子抓走小兰姐姐的狐狸精,据说就是他招来的。”
“真的?!”大伙儿吃了一惊,蛮好奇地围上来,“不是因为小兰姐姐天没亮就上山采三才灵芝草?”
“切,哪跟哪都。”林子洛嗤之以鼻,一副诸君皆醉我独醒的样子,“我娘说了,三才灵芝草沐露水而生,见骄阳而死,谁不是清晨的时候上山采,别人都没事,偏偏小兰姐姐出事?还不是因为她心眼好,看温仙君的儿子一个人孤单,没人和他玩,才经常做小玩意给他,和他说话,接触的多了,就沾上晦气了。”
“唔……”一群平均年龄十岁的小屁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小兰姐姐一出事,温仙君夫妇那么着急,是有原因的?”
“是呗,要不没钱没好的,谁上赶着招惹狐狸精。”林子洛翻个白眼。
不过三言两语,孩子们看温辰的眼光就变了,暗涵着谴责,鄙夷,还有畏惧。
后者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紧张地抱着风筝,有点胆怯,重新喊了一句:“我问,你们能不能——”
“不行不行,你离我们远点,别来找我们麻烦!”最开始问他的那个大孩子,反应同样很快,一挥手给他拒了回去。
“害了小兰姐姐,还要来害我们,太恶毒了。”
“就是,走走走,赶紧走,省得他追上来,甩不掉。”
一阵窸窣低语后,孩子们拽着风筝四散逃开了,溪对岸,只剩排排杨柳迎风摇曳。
温辰白皙的鼻尖抽了抽,很快红成熟透的樱桃。
你们能不能带我一起玩?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于他,却难于登天。
……
数年后,已经是少年的温辰静默地缩在床角,低声道:“爱带不带,没人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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