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夕阳西下,染红了大半个天际,冷宫附近的枯叶被风卷起,刮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裹紧身上的银狐大氅,虽才初冬,总觉格外凄冷。

    明竹扶着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我胸口突然一窒,下意识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不断。

    明竹立刻拿出青白色的玉瓶,倒出一粒药喂我服下,我的症状才好一些。

    “娘娘,益清丸只剩五粒了,太医说过,这药您平常每月服一次,冬日,半月便得服一次,眼看药快没了,咱们该如何是好。”

    我费力地吸着气,哑声道:“无事,车到山前必有路。”

    “可是……”明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闭口不言。

    我知道明竹想说什么,她想去求季桓赐药,因为,我的伤是代他而受。

    那是季桓即位的第二年,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我与他出巡之时遭遇埋伏,这也是贵妃一党最后的反击,刺客们剑剑凶狠,冲他而来,正是此次,我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剑。

    我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震惊的眼神,亦是第一次见他为我焦急动容。

    刺客的剑上涂有剧毒,我命悬一线,连续高烧三天三夜,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昏迷不醒。

    父亲和姑母请来天下名医为我诊治,才堪堪保住我一条小命,但从此落下病根,天寒时极易咳嗽,只能靠益清丸吊着。

    我轻轻叹息,那时的我,当真是爱极了他,我几乎把我所有能给的全部给他了,包括这条命,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从一开始,他便厌极了我,我既是他最不屑的女人,亦是最令他痛恨的棋子,可笑我一心一意想着与他举案齐眉,不知好歹地欲将他占为己有,张扬跋扈,嫉妒成性,无贤无德,便是他的废后诏书最后的落笔。

    即便他曾有过那么一刻的心动,也终究被无数仇恨消磨殆尽,最后,什么都不剩了。

    “明竹,”我微微抬眸:“以后莫要叫我娘娘,我已不是皇后。”

    明竹眼眶一酸:“是。”

    今年冬日来得极快,一场大雪很快席卷了整个京城。

    我和明竹守着屋中少得可怜的炭火,在破败的房间里跳来跳去,抱团取暖,

    “那些个奴才最是攀高踩低,”明竹一边哈着气,一边咬牙切齿:“竟连最低等的黑炭也不肯给咱们。”

    我使劲搓着手,声音有些发涩:“到底是我连累你了……”

    明竹低头往我手上也哈了几口热气,比划着道:“当初若不是娘……,若不是郡主,奴婢坟前的草估计都有这么高了。”

    看着她夸张的神色,我不禁笑出了声,明竹是我当年初入宫时随手救下的小丫头,我从未想过竟是她陪我走过最后一程。

    “咳咳……”我又咳了几声,最近我的咳嗽之症日渐严重,益清丸也用得差不多了,照这么下去,恐怕很难熬过这个冬日。

    然而,事实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残酷,一道旨意从天而降,我被贬入浣衣局。

    浣衣局这种地方,干的活最脏最累,地位却最为下等,我当然明白这道旨意的用意,为奴为婢,理应如此。

    我走那日,明竹又哭又闹,眼泪都不知流了多少,我其实也是想哭闹一番的,把自己心中的委屈,害怕,愤恨全部发泄出来,但我实在没力气了,只是一个劲地咳,咳得面色苍白,嗓音嘶哑。

    我从小是被娇养长大的,锦衣玉食,仆从环伺几乎已成习惯,自入冷宫后,这些便都骤然远离了我的生活,如今,更是连我自己都变成了一个卑微的仆从。

    富贵荣华,阶下之囚,这样的天壤之别,果真仅是一念之隔。

    兴许是知道我以前的身份,又或是别的原因,浣衣局里的掌事嬷嬷并未故意为难我,她按最低的标准给我分配任务,甚至经常对我多加照拂,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支撑下来,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加速流逝着,已经快到尽头了。

    终于,在一个飘雪之日,我一头栽进衣盆之中,冰凉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但我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

    周围充斥着龙涎香的味道,我眉头轻攒着,缓缓睁眼,入目是一片明黄,我神识很是恍惚,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我揉了揉半糊半醒的脑袋,扶着床沿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若我所见并非幻象,这里应当是……季桓的寝殿!

    我莫名有些惶恐,赤脚下地,迫切地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胆大包天竟将我送来了这里!

    外面一片寂静,不见一个宫女侍卫,我跌跌撞撞跑进殿外的园子里,忽而隐隐听得利剑从空中刮过的声音,我往旁边一挪,躲到粗壮的树干之后,透过光秃秃的枝丫,默默注视园中动静。

    只见一人影自空中飘落,白衣与雪花融为一体,手中长剑如虹,挥洒自如,他行踪如影如风,似鬼魅一般,一个眨眼,便已移至我身前,而那剑尖距我咽喉仅半寸之遥。

    冬日暖阳倾泻而下,我与他隔着横亘的枝叶,四目相望,刹那之间,恍若初见。

    我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唇瓣,隔了许久,才努力从喉中发出两个沙哑的音调:“陛……下”

    长剑陡然回鞘,他剑眉横斜,双眸如寒星般危险莫测,薄唇中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醒了。”

    我回过神来,微微垂首,毕规毕矩地跪下,向他行大礼:“臣……”我方才吐出一个字,恍然意识到什么,旋即改口:“奴婢参见陛下。”

    他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面无表情绕开,从我身旁走过。

    我丝毫不敢乱了规矩,尽管膝盖已被冰雪侵蚀得毫无知觉,也仍旧跪伏于地。经此大变,我总归认清时势,有了些自知之明,再不敢如往昔般任性肆意,不分尊卑,唯恐不小心惹恼了他,我上官一族便会被斩尽杀绝。

    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身瞟了一眼我赤/裸的双足:“从今以后,你便是秦霄殿的婢女,具体事由,青栀会安排。”

    “是。”我一句话也没多问,十分顺从地答道。

    他更不愿多留,转身便大步离去,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终是耐不住喊出了声:“陛下!”

    因为经常咳嗽的缘故,我的嗓音并不美妙,稍稍用力一些,便如同风吹破罐般刺耳而诡异,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我的呼喊,但他身形一顿,没再往前走。

    我即刻扯声道:“敢问陛下,奴婢的家人如何了?”

    上官满门皆为季桓肉中之刺,我已尽了最大的气力去保全,他先前虽许下过承诺,我终究不能完全放心,毕竟,我如今留着这条命,连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族人能安然地存活于世。

    他迟迟未回答我,过了许久,才施舍般开口:“没死。”

    他的声音很冷,比这寒冬冰雪都冷上半分,我暗自松了口气,再抬首时,他早已走远。

    我扶着糙硬的树枝缓缓起身,双足被冻得通红。

    原以为浣衣局便是我生命的尽头,可显然,我又逃过了一劫,无论他是因为何种缘故才饶我一命,我到底是活下来了。

    纵然我已落魄至此,终究对生命还有些许留恋,我想到了父亲母亲,姊妹兄弟,我想有生之年能再见见他们,若实在不能相见,得知他们全然无恙也是极好的。

    阳光倾洒在我脸颊上,增添了些微暖意,却很快又被冻僵的双足冲散开来。

    我扶着膝盖缓缓拔出腿,一步步挪往那奢华冷清的宫殿。

    *

    青栀待我还算友好,她告诉我今后我便负责伺候季桓,季桓的饮食起居都由我亲自掌管,不假他人之手,末了,还给了我一大瓶益清丸,足足二十粒呢,够我撑好久了。

    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知道这都是季桓的意思,在这皇宫之中,若无他应允,谁敢私自给我益清丸?

    莫非,他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我曾为他挡过一剑,所以决定不再为难于我?

    若果真如此,就真是阿弥陀佛了,这意味着只要我以后安安分分的,我的家人便不会有太大危险。

    浣衣局也好,贴身侍婢也罢,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于是,我放宽心在承乾宫里当起婢女来。

    季桓素喜清净,他的寝殿内外,几乎没有多少宫仆,是而,成为他的近身婢女后,伺候他的重担便落在了我一人身上。

    端茶送水,铺纸研磨,乃至更衣沐浴,都是我一个人的活儿。

    我原本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此之前从未贴身伺候过别人,做起事来总笨手笨脚,但久而久之,便也摸清楚了他的习性。

    他生来冷峻,性情寡淡,脸上一贯面无表情,即便成为了帝王,也常年穿着玄白两色,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专心政务,鲜少流连女色,如今的后宫,少说也有十几人,其中不乏姿容绝色之辈,但除了苏颖,他对谁都是一个样子。

    我内心唏嘘过一阵,面对苏颖,我的心情始终是复杂的,当年苏颖被人设计后,素来沉默的季桓突然迁怒,冷嘲热讽羞辱了我一通,即便后来成了亲,他亦是冷若冰霜。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一些他和苏颖的故事,坊间传言,季桓逆势崛起,争权夺势,多半是为了抢回美人,正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如此。

    事实虽不至于如此夸张,但我想,季桓那般渴望权位,恐怕的确与苏颖不无关系,而他对上官一族的恨意,也应有苏颖的原因在里头,父亲和姑母逼迫他娶我,着实玷污了他心中纯粹的爱情。

    纵使苏颖声名狼藉,纵使她已经许给他的皇兄,他也顾念着她,誓要为她夺得皇位,甘愿为她遮风避雨,披荆斩棘。

    不管她做过什么,沦落到何种地步,他都不会介意,因为她是光,是季桓那段暗无天日的年岁里唯一的光,此后再无人能走进他的心房,无论付出少代价,哪怕以命相搏。

    我曾经是多么羡慕嫉妒于她啊,甚至甘愿舍弃所有身份地位,恨不得也成为当年替他出头的那个人,可笑痴念了这么多年,终是连最初拥有的一切也一并失去了。

    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若能重来一世,我定要远离季桓,远离苏颖,远离这皇权斗争,我得找个疼我宠我的如意郎君,与他潇洒一世,共赴红尘。

    然而,这些都只是妄想罢了。

    我连这一世都无法把握,此生只剩愚蠢的过去,无望的未来。

    我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在这一日复一日的宁静之中,我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我对他,彻底没有爱欲了,不是不甘,不是嫉恨,而是真真正正的心如止水。

    还记得姑母曾无数次希望我能放下季桓,总恨铁不成钢地就着我的脑袋敲打,还记得她临走那日,下着滂沱大雨,我闯进慈宁宫时,只瞧见了床上带着泪痕的面容。

    那时候的我令她失望殆尽,终究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

    擦了擦干涩的眼角,我猛地回过神来。

    估摸着时辰,季桓应该快回来了,连忙将房里的香料添上,然后去砚台边磨好墨,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提前打理好一切,等季桓进殿时,我便乖乖缩到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他曾那样厌恶于我,万一他哪天见到我心烦,又会拖累我的家人。

    不多时,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与他同来的倩影,是苏颖。

    我低垂着头,屈膝行礼。

    这是时隔多年之后,我再次见到苏颖,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卑微庶女,纵然曾为人妇,也没能磋磨她的娇美,反倒增添一种别样的韵味,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听说苏家已为她正名,季桓也有意提携她的父亲,恐怕用不了多久,便可一跃而成帝都新贵,届时,她顺理成章再进一步,登上皇后宝座轻而易举。

    从庶女王妃到一国之母,当真是励志而又传奇的人生。

    “今日感觉好些了吗?”季桓偏头,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关切。

    苏颖娇俏一笑,弯弯的眉眼如碧波般荡开:“谢陛下关心,臣妾身子好多了,”她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柔声道:“皇儿这几日也乖得很。”

    她话音一落,季桓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熟悉的角落,随即便拉过苏颖的手往内殿走,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今日陪留下来陪朕。”

    直至两人行到内里,我才敢抬起头,紧攥拳头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幸好幸好,苏颖没有认出我,否则,她若看到我在这里,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只是没想到她竟已经怀上皇嗣了,我不禁又忆起许久以前,自己满怀期待地在他面前构筑着那些虚妄的幸福,自顾自地说以后要为他生儿育女,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每次行完那为数不多的房事后,他给我喝的坐胎药其实都是避子药。

    我摸了摸自己胸口,心跳一如平常,很好,不羡慕,不嫉妒,不心酸,不心痛。

    终于,我的心再也不会为他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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