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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客栈时,宁时亭接到了第二封晴王青鸟的信件,这次不再是墨块,而是直接了当的几个字:“速归。”
顾斐音知道他已经来了冬洲却迟迟不入城,发来这样的信件,显然已经快要动怒了。
宁时亭裹着大氅坐在窗前,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青鸟立在窗前,漠然凝视着他,冬洲和西洲的雪不一样,西洲的雪轻小,细细碎碎坠下,冬洲是鹅毛大雪,落在人肩上、眉睫上,久久不化。
宁时亭突然就不那么想给顾斐音回信了,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叛逆的倦怠感——他厌倦了日复一日谨小慎微地过活,在每个湿润沉黑的字迹中一遍一遍陈述。
如果要死,他心想,等到穷途末日之时,回到鲛人海岸边,沉入无浪的海,那也是一个自由的归处。
他轻轻搁下笔。
青鸟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样的举动有些不解。
“信我不想写了,请替我带个话。”宁时亭说,“冬洲是生我养我之地,回去复命之前,我还要看望我的恩师。”
青鸟看起来更呆了。
宁时亭却笑了笑,将已经展开的信纸又收了回去。
客栈楼下有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客栈老板和店小二跑来跑去的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宁时亭小憩了一会儿,没能休息好——他一向浅眠,有什么动静都容易惊醒。
后面这些吵嚷声变本加厉,直接到了他的这一层,甚至是隔壁。
宁时亭起了心思出去看看,不过又因为纱罩洗了放在炉火边亮着,出门会暴露自己的身份,恐生出事端,所以作罢。
倒是小二来送菜时非常不好意思地给他赔不是:“公子,隔壁来了个贵客,咱们这边在帮忙上下打点,会吵闹一些。贵客也说要给附近的客人赔个不是,所以送来了一些小礼物,茶水饭钱也都帮忙给了,保证很快就弄完。打扰您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
果然是贵客,彬彬有礼打点周全。这个客栈处在冬洲与外界通路的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这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宁时亭打开送来的小盒子一看,里边是一枚水龙鳞,性属水,不算很珍贵,但是价格很高,尤其是家家户户冬日必备的法器,可以免除干燥。晚上将水龙鳞放在枕头下面,第二天晨起时便不会口舌发干。
饭菜也升了级,比起宁时亭昨天要的几样小素菜,现在给他添了一道虾羹和许多点心:从九珍合酥到普通甜糕,各样都上了一种。
用过饭后,宁时亭彻底闲下来。
总之旁边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断,他没法午睡,于是就找店家买了一些纸笔,也不干其他的,就坐在窗前,随手画几笔。
他勾的是丹青,几笔画出一只小肥狼,随后是一双眼,阴戾、谨慎,却透着单纯稚气。
没有人教过他画丹青,也或许正是因为没人教,才让他钻研出自成一派的一条路来。
到了晚间,隔壁人来人往搬东西的吵嚷声终于消失了。宁时亭在窗前还看到有小二吃力地搬运着两大桶混着血水的灵兽肉,想来今天肯定有住客还带了灵宠过来,随手又给画里的小狼画了一只烤猪腿。
第二天天不亮,宁时亭没睡多长时间,又出门了。
万籁俱静,他依然乘租赁的仙马,在大雪中缓慢行走。
灯影逐步照亮去路,路越走越偏,直至人迹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座座仿佛一模一样的山。
雪越来越大,飞旋着围绕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四面八方全只剩下了层层叠叠的山峦,山间带着雪色,巍然伫立。峡谷口插着一枚斑驳的神幡,上书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一步一苍穹,何人步苍穹。
仙马急嘶一声不肯再走——这通灵性的生灵也意识到了前路的危险。
雪下藏着无数寻访者的骸骨,每一具骸骨都被挂在嶙峋乱石或带着尖刺的藤蔓上,前面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宁时亭闭上眼,安静地听着风穿过山谷的声音。
某一个方向中的风中,带着铜铃的声响和微弱的人声,宁时亭迅速捕捉到了这一一丝声音,随后翻身下马,越入雪中。
马匹通人性,发出惊惶的急叫,但宁时亭没有理会——这雪中的障碍,一大半是幻象,其他的是真的。
这里的阵法起初是步苍穹设来避世的,自从收了他这么个不会半点法术也没有任何灵识天眼的鲛人徒弟之后,步苍穹在山门口挂上了一串长鸣的铜铃,让他能在风中寻觅到师门的踪迹。
但他一路在雪中□□,却隐约察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折在这个山前阵法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些。
从前步苍穹门下寻访者众多,除非强闯的,步苍穹一般不会在阵法上下死手,只会派出童子请回。
而宁时亭一路过来,碰到的雪下尸骨不止六七十具了。
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哪怕步苍穹闭关修炼,也不会完全放任阵法在此威胁到人命。
宁时亭心上掠过一丝疑云。
天快亮了,宁时亭在山道上缓缓上行。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山门的刻字,山道旁的小亭台与石碑,往上的必经之路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村落。这个村落地人多是步苍穹一个一个捡回来的弃婴,从来只住在这里,不曾去过世外半步。
只是一切仿佛都蒙上了古旧的灰尘与青苔,宁时亭伸手轻轻碰了碰石碑,揭下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他的脚步放慢了。
不远处的微光让他燃起了一丝希望,宁时亭微微一顿,接着加快脚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练功服的女子,乌黑的长发编成绳结盘在脑后,发间只挂着一枚朴素的银簪。
唯一特殊的地方只有她挂在身侧的编织竹篓,上面纹刻银色的火焰形状——那是步苍穹一脉香道徒弟的专用纹样,也是这一脉的法器。
她是宁时亭的师姐。
宁时亭叫道:“焚流师姐。”
女子似才发现这边有人。
这个地方久久没有人来过,听见声音,焚流第一反应转身,袖中暗香已经随风而至。
香风带着暗毒迎面而至。
宁时亭站在原地没有动,含笑摘下面罩。
焚流疑惑地道:“你是谁?”
她双手已经探向了身后的短刀。
宁时亭说:“此香叫黯然销魂骨。师姐忘了,这一味香还是我调出来的。”
他眼底带着笑意。
焚流是他们这一辈香道中跟从步苍穹年岁最久的大师姐,也是步苍穹建立起的那个村落中,唯一一个师从步苍穹门下的人。
宁时亭当年过来学香的时候还小,焚流最溺爱他,每次宁时亭被带去悬崖峭壁一个人练习听风时,只有她会御风而来,偷偷给他塞暖炉子和水龙鳞。
焚流看他的眼中,尽是陌生。
宁时亭看她没有认出来,于是说道:“我是宁时亭,师尊赐字焚心,师姐还记得吗?”
……
木屋门关上,发出嘎啦的陈旧声响。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学堂此时更显得寥落。
焚流给他上了一杯茶:“我记得你。”
宁时亭与她相对跪坐下来,接着就听见焚流说:“我……没有见过你,但对你有印象。”
她从袖中摸出几封信,递给宁时亭看:“这两年里与我往来书信的人,就是你吧?师尊没有向我提过还收了个从焚从心的徒弟,但你在信中对师门诸多事宜如数家珍,我相信你,便把师尊的《九重灵绝》都交给了你。也因为这件事,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去拜访一下你,只可惜因为山上琐事繁多,而我又将近二十年不曾出世,故而一直都耽搁着。”
她神色平静,讲出来的话却让宁时亭疑惑不解。
宁时亭微微皱眉:“师姐的意思是……完全不记得我吗?”
焚流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也理解到他像是有哪里没转过弯来:“像是不太记得呢。可以的话,也请把你在师门里的经历讲给我听,毕竟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她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宁时亭心上的疑云越来越重,但他依然平静地娓娓道来。
讲他如何被晴王送过来,讲他如何被步苍穹一步一步从什么都不会的小鲛一只慢慢带大……
宁时亭本来不是健谈的人,然而他还没有讲完一半,就被焚流打断了。
“公子说……你是八岁入师父门下,如今公子二十二了,那么也即是十四年前的事。”焚流眼神里也流露出了疑惑,“公子所讲的一切,的确都是师父的作风不假,各种细节,乃至修炼方法,也都是师门的香道传承,我完全信任公子所讲述的这一切。但只有一点,公子。”
焚流站起身来:“你不可能是师父的徒弟。师父早于十五年前故去,那之后,山门逐渐凋零,只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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