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北安门,再过玄武门,一连串的通报检查,好不容易才进了慈宁宫的殿门。
兰沁禾下轿,整了整仪容,领着莲儿进了内殿。
小姑娘在府里闹腾,到了外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是拎得清的,一路上乖乖的一声不吭,只是跟在兰沁禾身后。
宫女一早通报过了,她直接进去,见太后正半眯着眼睛,坐在榻上听琴。雍容华贵的老人怀里抱着一只波斯猫,纯白的毛发,两只眼睛一只碧一只蓝,看见兰沁禾后,喵了一声。
“太后,西宁郡主来了。”旁边的姑姑小声提醒道。
老人睁开眼睛,朝兰沁禾的方向看去。
“皇奶奶。”兰沁禾挽了笑,提裙快步过去跪下,“沁禾来给您请安了。”
“是沁禾来了?”太后上了年纪,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是沁禾来了。”
“啊,是沁禾。快点,快点坐到皇奶奶身边来。”太后招呼着,把手里的猫递给丫鬟,“什么时候进的宫,就你一人来了?”
“刚刚进的,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兰沁禾坐到了太后身边,“母亲本也想来,但她最近公务繁忙,南边犯了倭寇,她正加值呢。”
“哦,”太后迟缓地点了点头,“她是忙,是忙的,国事要紧,让她不用惦记着我。”
她说罢,转头对着边上的丫鬟道,“去,之前皇后带过来的什么糕,拿出来,给沁禾尝尝。”
兰沁禾急忙阻拦,“皇奶奶,那是皇后娘娘孝敬您的,我如何能吃?”
“唉……”太后叹了口气,“你母亲忙,皇上忙,皇后也忙,大家都忙着,只有你愿意来这慈宁宫了。我老了吃不了那些东西,你不吃,也没人能吃了。”
“皇奶奶,都是孙女不孝,早该来见您的。”兰沁禾眼睛一红,跪在地上请罪,“我这就跟皇后娘娘说去,准我搬来慈宁宫同您一块儿住。”
“诶,不像话。”太后摇了摇头,“快起来,西朝所有的栋梁都等着你雕,你怎么能一天到晚陪着我个老太婆呢。”
“你呀,在国子监好好当值,替我们西朝多出几个人才,我和先皇还有列祖列宗就都高兴了。啊,快起来吧,起来吧。”
“皇奶奶……”兰沁禾有些哽咽,“您这般深明大义,天下的士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一心报国好好念书。”
“好、好好啊,念书是好的。”太后拉着兰沁禾重新坐到身边,“但也不能光念书,你母亲之前来给我讲理学,她是怎么说来着,知、知…”
“知行合一。”兰沁禾接话。
“啊对喽,知行合一,咱不能一天到晚就扎在书里,还是要落到实处,要干事啊沁禾。”
兰沁禾沉默,这话她没法回答太后,只能摆出个好看的笑脸来作陪。
太后见她不说话,难过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的,当年多好啊,先祖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沁禾以后是能成大事的,你看看她适合入阁在京呢,还是适合封疆在外?”
“皇奶奶!”兰沁禾忍不住轻呼一声。
太后却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先祖爷说,沁禾就是咱们唯一的孙女,戚家就这么个女孩儿,不管她想在京还是在外面,朕都会护着她。”
“可是你瞅瞅,”太后蹙着眉看向了兰沁禾,“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内阁的椅子,皇奶奶一直让彦韬给你留着,说是我孙女要坐的,把首辅开了都要留出位置给沁禾。”
她拍了拍兰沁禾的手,“留了这么多年了,皇奶奶死之前,还能看到吗?”
兰沁禾一时有些心冷,二十年了,父亲交割兵权,赋闲在家已经二十年了,可皇家还是对他们兰家疑虑忌惮。
她无奈一笑,“皇奶奶,您也见到我母亲那个样子了,每日子时才睡下,寅时末就要起,才五十六的人,已经老成了七十的模样。您就饶了我,让孙女当个逍遥王吧。”
太后听罢,又是一声长叹,“这样不好,年轻的时候要累点好,累点,老了才能有些回想。”
兰沁禾笑道,“您孙女是锦衣玉食、蜜罐子里头长起来的,如今再要我吃苦,怕是已经受不住了。”她起身,“让那琴师退下,孙女给您弹奏一曲吧。”
“你每日在国子监就弹琴弹琴的,我在这宫里也是每天听琴听琴的,腻味了。”太后撑着起身,兰沁禾和旁边的宫女赶忙上前搀扶。
“我要看你舞剑。听外面的人说,兰将军的孩子里,就属你功夫最好,皇奶奶今日要开开眼。”
“皇奶奶,我今日穿的衣服,不便舞剑。”
太后一顿,接着道,“取我年轻时的衣服来,圣祖爷当年秋狩时赐我的衣服,还有佩剑,拿来给我孙女换上。”
兰沁禾大惊,“皇奶奶,这可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一件衣服而已。”
兰沁禾只好应是,她穿上了太后年轻时的衣服,到庭院中为太后舞剑。
老人搬了凳子坐在廊上,旁边辅以丝竹伴乐。
这身骑服以银线缝合,苍青为底,穿在身上清爽内敛亦不失华贵气息。唯一有些尴尬之处,就是这件衣服对兰沁禾而言有些小了,好在它原本是宽松的款式。
三四十年前的衣服,拿出来还是这般光彩照人,可见平时保养之妥帖。如果太后所说,确实是件贵重的衣服。
兰沁禾去了头饰,只余一根簪子扎了个干练的发髻,接着抽出了佩剑。
时隔三十年宝剑出鞘,但听一声清嗡,如果琴弦颤动之音一般,令人一凛。
剑是好剑,衣是好衣,关键是使剑穿衣的人如何。
万清的说法是,兰沁禾在外不必藏拙,刻意藏拙反倒显得他们兰家别有用心,不如大大方方将才学全部摆到外人面前,晒个干净。
譬如茶宴,皇上收回兰国骑兵权后,最怕的就是兰家结党营私。既然如此,他们便每月都办茶宴,让皇上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结党营私。
此时在太后面前,兰沁禾也没有抱着故意藏拙的想法,执剑立定,待乐声响起,挥剑舞腰。
太后眯着眼,怀里抱着那只纯白的波斯猫。
秋日的金阳下,年轻的女子剑出如白龙闹海,却又带着舞的柔媚,这毕竟不是打斗,而是以欣赏为主的舞剑,但兰沁禾的剑中,不论是力还是美,都完美地揉和其中。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唐时杜甫的诗句,用在此处正当合适。
一曲终了,兰沁禾挽剑入鞘,她对着太后展颜一笑,背后的秋日太过耀眼,太后一怔,也笑着抚掌。
“好啊,好啊沁禾。”老人起身,“你的剑比你的琴练得好,我爱看,以后不要来慈宁宫弹琴了,就把剑带上。”
“皇奶奶说笑了,要是被母亲知道了我佩剑入宫,可不得骂死我了。”
“不要管她,我是太后,我说了算。”太后攥着兰沁禾的手,“累了吧,擦擦汗,回屋我叫人给你端银耳粥来,瞧你一头的汗。”
兰沁禾将剑递给旁边的莲儿,“只要让皇奶奶高兴,莫说是舞剑,就算是十八般武器样样来一遍,孙女也浑身都是劲。”
“好、好、好啊,”太后笑了,“我孙女是好的,皇奶奶就爱看你有朝气的模样。”
……
兰沁禾又陪着太后说了话,在慈宁宫待到了下午,用过午膳后才告辞回去。
望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太后身边的姑姑忍不住叹息,“老祖宗,你说西宁郡主若真是您的亲孙女该有多好。”
“是啊,可惜了。”太后拄着拐杖,眯着眼看走出宫门的女子,可不管怎么用劲,她也看不清了。
十年前的兰沁禾,任谁都看得出意气风发。她能同国子监的师傅们辩论,能在猎场逐鹿觅豹,一心就想建功立业,张嘴都是天下民生,所写文章无一不是关于社稷之论。
十年过去,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只谈风花雪月,对朝政避之不及,交的朋友里,有大半都是酒肉之徒,每日泡在赌场红楼。
“方才她的剑气凌厉刚直,我就想起了圣祖皇帝,”太后喃喃着,“圣祖爷当年,也是这番模样,满心满眼的都是宏图伟业,天下人都称那是西朝的盛世。若是沁禾是我的亲孙女,哪怕不是嫡出,我也是要帮她的。”
“太后……”
“二十年了,兰国骑都交了二十年的兵权了。”太后仰着头,不知道在看哪,“先帝啊,你若是在世,也该相信兰家了。他们是忠臣,没有坏的心思,沁禾也是个好孩子。你的亲儿子不孝顺,只有沁禾愿意来看我,母后不想难为她了。”
她说着,伛偻了脊背,颤巍巍地朝门内走去。
旁边的丫鬟一惊,扶着太后,小声问道,“老祖宗,您的意思是?”
“再看吧,往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她也快要活到底了,朝局、政局,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情,她也管不了几年了。
……
兰沁禾出了宫,接着直奔司礼监。
“诶呀奴才的娘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接待的小太监大吃一惊,诚惶诚恐地将她引到厅里。
“我来看看林公公,他老人家的病好些了吗。”兰沁禾也是第二次来司礼监,她的官职只是个六品的司业,基本和宫里扯不上什么关系,除了林公公,司礼监别的太监她是一概不曾见过。
莲儿将准备的两只人参拿出来,“我家主子听说林公公病了,着急得不行,昨天听说了,今儿就赶来了。林公公现在可方便见人?”
“哎呦,您瞧这,不赶巧了这。”小太监苦笑道,“昨儿皇上让人将林公公接去了太医院,免得路上浪费时间。”
兰沁禾一思忖,“司礼监确实离太医院有些距离,送到太医院是好的。”
“主子,那我们现在去太医院吗?”莲儿问。
“来都来了,带我见见今天司礼监当值的公公吧。”兰沁禾道,“今天是谁当值?”
“回郡主的话,今儿是慕公公当值。”
“慕公公?”兰沁禾微讶,“是慕良,慕公公?”
“回郡主,是他老人家。”小太监道,“这会儿他刚吃了饭休息呢,您且在这稍等片刻,奴才去通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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