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说实话,我对于这个词并没有什么概念。
曾经的我好像是一个孤儿,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老狐狸捡回去了,后来一直都是妖怪们在照顾我,其中似乎也没有谁是可以称之为父亲或是母亲的存在。
后来我又重新活了一次,短暂地拥有了三年的父母,之后他们就因为事故去世了,我再次变成了孤儿,辗转了十几家的孤儿院。三岁以前的记忆本就很模糊,更不必提如今已经又过去了这么多年。若说是母亲的话,我还隐约有些影响,但如果是父亲……
虽然记忆并不太清楚,但父亲几乎不怎么在家这一点我还是记得的。似乎是因为工作的原因,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另一个城市,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别说是具体的样貌了,就算你问我他是什么发色、穿什么类型衣服,我都答不上来。我和他之间更是很少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作为一个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他甚至没有抱过我一次。
我对于这对父母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哪怕是在他们离世之后,我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母亲偶尔会出现在我闲暇时的回忆里,或是在院子里逗猫,或是和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一起喝下午茶,或是捧着书坐在床边给我念书。她的身影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起来,但我还是能确切地用文字的形式记着她的样子。
而父亲,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那些遗产处理文件里有不少和他相关的东西,我大概都已经完全把他的存在抛之脑后了。
在再次成为孤儿的这十几年里,除了某些必要的情况,比如在孤儿院里、或是填写学校的家庭信息表,唯一曾提及过他们的,是当初我还在最后一所孤儿院的时候,那个在大雪天来访的、来自异国的老太太。
那个时候,她给我留下了一条意义不明的信息,以及四句告诫。虽然我当时表示出了并不在意的样子,但她话语间隐约透露出的危机感,还是让我有了些警惕。
这对父母真的是普通人吗?
我并不想追究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以往的无数经验告诉我,那显然会耗费我相当大的时间与精力。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在遇到与这些事情有关的情况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多加注意。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虽然提及了我的那个父亲的名字,但社长并没有详细道出什么与他有关的事情,而是转而说到了另一个人。
“夏目漱石老师——那位帮助我们建立了侦探社的大人,他与你的父亲是故交。”社长的语速很慢,他闭着眼,似乎在谨慎的推敲字句,“他在隐退之前,曾叮嘱过我一件事。”
——“如果遇见了月见山佐水的女儿,那就多关照一些吧。”
“那个时候,他曾经这样叮嘱过我。不必刻意去寻找,但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你,就尽可能地给予你帮助。”
『我不需要帮助。』
下意识地,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我还是及时地把它吞回了肚子里,毕竟这显然不是什么合礼的回答。
避开了社长的视线,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了个好听些的措辞,开口道,“您也看到了,我如今的生活很好,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所以这点请您大可放心。虽然我并不太清楚夏目漱石先生是哪位大人,不过还请您代为转达我的谢意。”
“我明白了。”社长并非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听见我的回答,他也只是略一颔首,就将这件事直接带过了,“既然如此,那么如今你已经考虑好是否留在侦探社了吗?”
……啧,直接将话题带到了更麻烦的地方去了。
我看了一眼边上的乱步,结果却正好直接撞上了他的视线。
『快点答应留下来!』
我仿佛看到他的脸上写着这几个大字,末尾的感叹号还是放大加粗的那种。
真是麻烦了啊。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果让我直言的话,我肯定会说自己讨厌加入组织的。毕竟加入一个组织,就相当于或多或少地被规矩束缚住了,平常行事也不再能那么的随心所欲。
在当阴阳师的时候,我拒绝了阴阳师协会的邀请,作为独立的阴阳师活动,但惮于我和风生的实力、以及我背后的那只老狐狸,也没有谁敢对我说什么。
后来遇到了的场,那家伙希望我能加入他的家族,但是我看他不爽,就直接和他打了一架,让他体会到了除妖师和阴阳师的差别,最终这事也就作罢。
再后来占山为王的酒吞童子觉得我很有意思,想要招揽我当他的手下,最后在一顿痛快的大战之后,我成了和他平起平坐的好哥们——这家伙显然已经成为了妖怪中没有性别观念的典型。
总而言之,我大概就是属于自由至上主义?能够束缚我的,恐怕只有我的几位可怕的老师(尤指教授箭术和礼仪的那两位)而已。
我盯着社长办公桌的桌角,在良久的沉思之后,才再次看向了社长。
“我想……暂且先确认一件事。”
“福泽先生您,是为什么建立了武装侦探社的呢?”
作为一个心志坚定的领导者,社长丝毫没有因为我唐突的问话而改变神色,他语调平稳地答道,“为了帮助别人,也为了能让乱步的才能得以发挥。”
“如果是那样的话,仅靠您和乱步不就足够了吗。”我追问道。
“仅仅只有那样是不够的。”社长看着我,目光沉静无波。
——“如果想要能让正义长久地存在于这座城市,只有汇集一批强大而又优秀的人才,这样才能保证即使有一天我或是乱步不在了,仍然有着保护他人的盾、斩杀不义的刀维持着正义的行使。”
——“以乱步为轴心,建立一个武装起来的无限的侦探团体,这是我最初在创立武装侦探社时的构想。”
——“因为如果仅仅只有一时的正义,那是远远不够的。”
为了长久的正义,所以刻意地改变了自己独行的习惯,去成为一个站在他人之上的领导者吗?
『真蠢啊。』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这么想的吧?事实上,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去成为一个好人太辛苦了。要压抑住自己的本性,要服从秩序,要舍弃自身的利益。而且即使你这么做了,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你可能会陷入贫困潦倒的境地,你可能会因为陌生人而命悬一线,你甚至可能会被自己救下的人恩将仇报。更糟糕的,这个世界上可能根本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你的行为,他们嘲笑你、对你嗤之以鼻,却又在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把你推了出去。
我向来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人心,惟有如此才不会在帮助他人时,反被他人的恶意所伤。带着纯粹的善意去行善事,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事。
但或许,有些东西和当初相比,已经不一样了。
我没有同社长一般伟大的决心,我做不到成为一个引领着一个组织去帮助别人的人,但我确实还是有着我能试着去改变的事情。
『只是再更努力一些就好。』
像以往每一次试着迈出第一步时一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社长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乱步。”我侧过头,看向站在我旁边的人,同时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一些,“你希望我留下吗?”
乱步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抓住了我的手,好像有些委屈的一样垂着脑袋,小声地应了一句“嗯”。
「被看出来了啊。」
我无奈地笑了笑,半是安慰的反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我会留下的。”
“做好决定了吗。”社长问我。
“是。”我点点头,向他鞠躬,“虽然现在暂时不能成为全职的社员,但我会努力的。请您允许我加入侦探社。”
并非是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但也是我少有的低头了。
“虽然是乱步推荐你入社的,昨天国木田也和我提到了这件事,而且夏目老师又嘱托我要对你多加关照。”社长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站在了我的身前,“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我同意你加入侦探社的原因。”
“你的身上有着与侦探社所秉承的宗旨相一致的信念。”
“所以——”
“我同意你加入侦探社。”
『过关了!』
我在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
离开社长室的时候,乱步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像是赌气一样用力握着我的右手不放。眼看着就要回到办公区了,我赶紧拉着他停了下来。
“乱步。”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而他偏着脑袋,故意避开了我的对视。
短短走廊不仅连接着办公区,两侧同时还有着会议室、事务室、医务室的大门。虽然这会儿没人出来,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有哪扇门突然就开了,我只好先不管他的反应,抓紧和他道歉。
“我知道是我不好,不应该利用你的,但是这种情况下,我也做不到直接干干脆脆地就说想要入社……你当我胆小也好,懦弱也好,总之别生气啦。反正我已经留下来了,你想我补偿什么都行,晚饭给你做汉堡肉,怎么样?”
乱步总算是转过了头看着我,不过没几秒,他就又把脑袋低了下去,可怜兮兮地问我,“月见山……是不是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你也觉得无所谓啊。”
「这是连带着这几天的问题一起爆发出来了吗……」
乱步在不安,这一点我一开始就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虽然我们一直都避开了某件事不谈,但果然这样还是不行的。
在乱步的过去里,如今只剩下了我啊。
和我不一样,乱步只能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情感一小段时间而已。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他对于感情的处理能力太过简单直白了,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害怕就是害怕。他难以独自一人将负面的情感在内部默默地消化掉,虽然可以暂时堆积着,但只要一碰到信任的人,不要多久就会迅速地宣泄出来。
我是该高兴近十年过去了,他还依旧这么单纯地信赖着我;还是应该头疼这么多年了,他在这方面似乎完全没有长进呢。
乱步的过去,侦探社里的其他人想来都不清楚,即使是社长,估计也只是知道一点大概而已。如果不是和我重逢了的话,那么乱步大概会将对过去的情感积压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然后就用当下的新的情感覆盖过去了吧。虽然那些旧的情感依然存在,但只要不出意外,将来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然而我又出现在了乱步的面前。
对于乱步来说,这个世界上,如今不会再有谁比我更适合成为代表着他的过去的符号了。他不曾告诉过其他人的那些有关过去的悲伤、孤独、恐惧,或是委屈,再次从心底的那个已经落满了灰尘的角落里翻腾了出来。即使我们不曾对对方提到过去,但是至少对他而言,只要我在,那么他就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糟糕的情绪消除。
所以他在不安,他在害怕。
因为我让他觉得,他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但是那些再次被唤醒的情感,他难以让它们再次缩回角落里去。
我松开了拉着乱步的手,然后轻轻抱住了他。
“对我来说,乱步是很重要的。”我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所以我会留下来,待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
——“我不会走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