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大多是向往着神明的。
——我一直都如此以为。
无论是最为平凡的普通人,还是有所小成的术式,亦或是已经窥得几分天道的阴阳阴阳师,总之只要是人类,那么他们或多或少都对神明存着几分或敬或畏的心思。
毕竟像是我这样连神明都敢斩杀的异端,翻遍全世界大约也找不出几个。对我来说,比起所谓的神明,倒不如说是人类更会让我退避三尺。
所以理所当然的,当参道从落日的尽头蜿蜒而下,朱红的鸟居屹立于天空之中,云海翻涌,天地具寂,神乐之神回荡于山林旷野,这般神迹降临于世,作为在此处除我以外的唯一一个人类,末广铁肠多少也该变了神色,为之震撼才对。
然而、
虽然这个男人确实是脸色微动,细密的鸦睫抬起轻颤,但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做出了让我难以理解的举动。
——他将贯/穿我心口的军刀收短了几寸,刀尖堪堪只在我的胸口露出了半公分不到的距离,然后用另一只手环抱住了我,手肘压住我的肩胛,五指掐在了我的颈后,皮肉之下便是大动脉的位置。
更准确点说,他不只是掐住我的大动脉,还顺便掐死了我刚刚才翻涌起的心绪情思。
作为第一次见到神迹的凡人没有因此动荡了心神,反倒是我这个已经去过高天原数次的前阴阳师,因为心绪一瞬的动摇而被翻盘了情势。
太、丢、人、了——
“你!放!手——!”我抬手去抓他的手臂,一时把高天原、神明之类的事情丢在了脑后——反正鸟居就在那里又不会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了,“不准抓我脖子!刚才的不算!倒带重来!”
“不行,是你自己走神了。”末广铁肠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义正辞严,掐住我的手像是磐石一般毫不动摇。
我的力气本来就不如他大,刚刚身体骤然松懈了下来,这会儿更是难以提起劲来。
“我不管!你松——咳、”我提高了音量,本就嘶哑的嗓子一呛,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咳、咳!松、咳、松手……咳咳咳咳——”
我又咳出了两口血来,然而这次被他制住,连转头都没法,咳出的血全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末广铁肠的脸色一黑,看起来我几次吐血弄脏了他的衣服这件事,终于还是很好的惹怒了他。
“咳咳咳咳咳咳……”
我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虽然我也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但这个时候再惹怒他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老实说,在高天原的入口出现的那一刻起,我整个人就已经没什么干劲了。比起和末广铁肠正面硬干,我现在更想趴着不动,好让身上的伤口别再疼了。
毕竟——
在鸟居出现的时候,这场战斗其实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在这个世上,存在着无数的世界。人世、地府、高天原、神隐之乡……不同的世界之间存在着纽带一样的空间,这些空间,便是从「此世」前往「彼世」的「路」。
在高天原里,这样的「路」,被称为「参道」。高天原有着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参道」,连接着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不同的「此世(人世)」。只要是存在着「高天原」这一概念的人世,「参道」便能引领神明降临与此。
即使这个世界没有妖怪、没有灵力、没有任何的术法阵式、也没有八百万神明的诞生,高天原的入口,也能在此打开。
——虽然说是单向的。
不管在高天原打开了入口的人是谁,只要这个入口被打开过一次,那么我远在高天原的熟人、掌管黄昏的神明夕方,就必然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或者是、更为理想的一种情况,甚至可以说是更为可能的一种情况。
“末广阁下。”我笑眯眯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正面带不爽、盯着天空中的鸟居的末广铁肠,“你说,为什么高天原的入口,就这么巧地在我们边上打开了呢?”
“……高天原?”他低头看向了我,眼里带着几分困惑。
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小哥似乎压根不知道天空中的异状是怎么回事。
“嗯,高天原。”我索性点点头,耐心地回答他,“看到那个鸟居了吗?那个就是高天原的入口,现在看起来应该是高天原里有人要通过「参道」来这了。”
“按照《古事记》的记载,高天原应该是传说中天照大神和其他神明的住所。”末广铁肠看起来对传说还是有点基本了解,
“对,那里是神明的居所。”末广铁肠看起来没打算继续做些什么,这让我又放心了不少,想来国木田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安全了。
“所以、”我挑眉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你觉得,待会儿从鸟居里出来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嗯。”他从喉间发出了一声毫无意义的语气词,钻石般干净而坚硬的眼眸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有些呆的神情就像是个孩子一般无害。
“——神明大人。”
他答道,与此同时——
我们的头顶骤然响起了一声穿破云霄的细声尖叫。
“喵呜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颇具特色的中年大叔声线让我感到了蒙上了灰尘一般的熟悉,连带着我的脊背都汗毛倒立,就好像将走在街上忽然听见了那首你设置成了手机闹铃的歌曲,身体甚至先于头脑便会给出记忆。
我的脑中堪堪才浮现出了一个片假名的「ま」,后脑就猛地传来了一阵钝痛,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额头狠狠地砸在了末广铁肠的胸口,这个被称作是「陨石斩」的钢铁般的男人,喉间也溢出了一声吃痛的闷哼,我猜他的肋骨也许有断了一根……或许是两根,然而我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眼冒金星、头脑发昏。
我怀疑自己可能脑震荡了。
“三色馒头……神。”
不愧是猎犬的最强战力,这种时候了末广铁肠竟然还顽强地吐出了一句话。
刚才的一记猛击倒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末广铁肠掐在我脖子后头的手终于松开了。虽然说这件好事和坏事比起来实在是小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但至少往好处想想,末广铁肠没有没有一个手抖把我心脏切成两半,我砸下去的脑袋也恰好没有撞衫他胸口插着的三柄刀。
我艰难地抬起了头,还是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刺耳的大叔音直冲耳膜,让人心烦意乱,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视野里摇摇晃晃的重影终于合成了一个,不过映入眼中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末广铁肠那沾上了一大片我头上的血的军装,我花了一秒钟调整了一下心情,决定当做无事发生,然后坚定地继续抬头。
我看到了……
一个很丑的不倒翁。
白色的肚子,背后是半橙半灰的色块,椭圆的头上顶着猫一样的耳朵,脸上带着胡须似的红色花纹,半月牙形的眼睛一看就很邪气。
而现在,这个很丑的不倒翁正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扯着嗓子,从那小小的、三瓣的猫嘴里,用与之截然相反的音量大声叫唤着,就像是个居酒屋里的中年大叔。
“喵……呼……哈啊……这是哪……?”
“酒——!给本大人拿酒来——嗯、哼哼……酒——”
看着这个明显是撞傻了的丑不倒翁,我决定把刚刚用来形容自己的「眼冒金星」四字送给他用。
……但是为什么打开高天原大门的会是这家伙啊??
我忿然起身,起、起……
我起不来。
“末广阁下……您的刀割到我的心脏了。”
“嗯。”
末广铁肠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半点看不出他可能刚断了几根肋骨。
您嗯个锤子嗯。
我憋屈地想要缩回去,同时在心里给从天而降的丑不倒翁又加上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新的外号,当我就要缩回到原位、第五个外号在心底呼之欲出的时候——
叮、
一声独属于金属的脆响落进了我的耳中,干净利落,毫无拖长的尾音。
肉眼可见的气流在我身边盘旋凝聚,阵阵轻风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感觉到身体一轻,贯/穿胸口的刀尖仍留在血肉之中,但末广铁肠手中的长刀却不再能够束缚住我的行动。
耳畔传来了空气颤动间极低的嗡鸣,有些像是蜜蜂飞舞的声音,但却没有那么吵人,又像是鸟儿划过天际是扑打翅膀的轻响,但又比那纯粹得多。
我眨了一下眼睛,视野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角月白的衣袍,边沿处齐整地用金线绣着繁杂的花纹,在璀璨的夕光里熠熠生辉。
我无比轻快地、没有半分犹豫地叫出了那个我烂熟于心的名字。
“风生。”
“嗯。”
清透的嗓音里带着些许的不耐,少年模样的妖怪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拎了起来。
我扭过头,一脸诚恳地眨巴着眼睛,抬起的右手竖起了三根手指,比划出了一个标准的发誓的手势。
“我没惹祸,真的,我发誓。”
“你觉得我会信么?”
白发金瞳的妖怪挑了挑眉,野兽一样的竖瞳里写满了“怀疑”二字。他宽大的袖摆垂在我的脸颊边,质量上好的面料拂过我的脸,顺滑细腻得像是清凉如水的月光。
“嗯……”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忍无可忍,他松开了揪着我衣领的手。我笑嘻嘻地落在了地上,脚下踩着的是让人心安的踏实土地。
晚霞绚烂,那从落日尽头而来的参道与鸟居,不知何时已消散在了金黄的霞光之中。
*******
末广铁肠的脸色很糟糕,比我给他的衣服沾上了一大片污血的时候还要糟糕。他黑着脸,纤长鸦黑的睫毛垂下,浑身好像都在冒着黑气。
不过我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的刀断掉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里还插/着一截锐利的刀尖,至于刀身,我抬头看了看末广铁肠手里的刀,那柄细长的、西洋制式的军刀,突兀的断掉了一截,少了带着优美弧度的刀尖,只剩下的光秃秃的一截断面。
末广铁肠在我被拎起来的时候,就抽出了贯穿他胸口、把他钉在地上的那柄条野采菊的刀,他果断地起身后退,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想来是风生露的一手终于让他感到了几分威胁。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感觉有些挫败,刚刚和他打了半天,这家伙都还能冷静自若地和我聊天,然而风生只是一挥袖子断了他的刀,他就立刻拉响了十级警报。
我不爽地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地地风生身边站好,露着森然白骨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斑驳的血肉有着坏死的迹象。
砸了我一脑袋的丑不倒翁晃晃悠悠了半天,终于清醒了过来,迈着小短腿吨盹吨地跑到了我的脚边。虽然说搞不明白为什么高天原里出来的会是这样一对奇葩的搭配,但我还是非常知礼地和它问了好。
“斑,你腿呢?”
“嗯……?”已经胖成了个球一样的斑舔了舔身上的毛,过了几秒才反应了过来我话里的意思,瞬间暴跳如雷,“臭丫头!竟然敢嘲笑本大人高贵的身姿!本大人的腿不就在、就在、唔——嘿!哈!”
它努力地蹦跶着,想要抬起腿给我看,但成效委实不怎么样,看起来就像是个在地上弹来弹去的皮球,就连对面的末广铁肠也一脸迷惑地看了过来。身为一只威震一方的大妖怪,能够把自己凭附的招财猫躯体吃成只白猪,它也算是前无古妖后无来者了。
“末广阁下。”我朝末广铁肠的方向迈出了一步,对他说道,“要不今天咱们就先这么算了呗?你看,侦探社的其他人这会儿都该跑远了,和我们继续打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您先拖着那边的……条野阁下先回去和其他人开个会?”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边已经躺了许久的条野采菊,看见他身上插着的那柄太刀,立刻又补了一句。
“顺便您能把我的刀还给我么?”
头可断、血可流,社长借的太刀不能丢。作为侦探社的最佳员工,我绝不会在一样东西东西上跌两次跟头。
末广铁肠看着我,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不动神色地后退了半步,靠在了风生身上。虽然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但我的这副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觉得有些冷,从伤口处传来的疼痛遍及全身,冷汗混着血迹滑下,浸透了已经看不出原色的衬衫。
“武装侦探社的目的是什么?”他问我。
“……目的?”我被他问的懵了一下,半晌才反应了过来他的话,“噢……对、既然是恐怖分子的话,当然是会有目的的。”
“但是末广阁下。”我眨了眨眼,鲜血凝结在视网膜上,让我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这个问题的前提是——、”
“侦探社真的是恐怖分子才行。”
“侦探社的社员虐杀政府要员,人证物证俱全,唯一的幸存者如今也在接受调查询问。”末广铁肠就像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平静地对我说道,“武装侦探社是危害国家与人民的罪人——这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
“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末广阁下,您在军队工作了这么多年,想必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句话。”我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思考的时间,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按住自己紊乱的呼吸。
“如您所说,侦探社并没有策划这些事件的动机,我们的社长也只不过是个不善言辞赶鸭子上架……好吧‘赶鸭子上架’这一点是我猜的。总之,我们的社长从里到外就不是个当恐怖分子首领的料。光是经营我们这间不成气候的小侦探社就足够耗费他全部的精力了,实在是不可能再去费心费力地策划什么恐怖袭击。”
“不需要由他策划。”末广铁肠定定地看着我,“据我所知,武装侦探社里有着一名惊才绝伦的侦探,以及犯下过几百起恶性案件的前港口黑手党干部。”
远处传来了嘈杂的警笛声,想来是军警的人要到了。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这么久也没有回复过消息,他们确实也该出动了。
我嘴角微微上扬,朝他轻快地笑了。
“是啊,我们有着这个世界上第一的名侦探,以及前港口黑手党最年轻的干部。”
“既然如此——、”
“末广阁下,如果武装侦探社真的要犯下滔天罪行的话。你们真的认为自己发现的了吗?”
坚不可摧的装甲车停在了宽阔的大路中间,手持护盾枪械的军人训练有素地包围了我们,一名年幼的少女穿着与末广铁肠相同的制服,腰间别着白鞘的军刀,叉腰站在了一辆装甲车的车顶。
“哇咔咔咔咔咔咔——”
独属于幼女的清脆嗓音,但发出的却是狂放不羁的猖狂大笑,少女粉色的发辫在风中飞舞着,稚气未脱的脸颊上带着娇蛮的神色。
“条野!铁肠!你们两个也太没用了吧!竟然被几条小虫子弄成这副丑态!在队长从厕所回来之前,就让我把这些家伙的胳膊和双腿拧下来,用来插花好了!”
那是大仓烨子,猎犬之中的拷问专家,天真可爱的外貌下是令最凶恶的罪犯都颤抖战栗的手段,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都对其抱以畏惧之心,在她的钢鞭下没有撬不出的情报。
即使对这浩大的阵仗无所畏惧,但和军方正面交战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万一不小心重伤或是杀死了几个人,侦探社即使之后平反了,也将会蒙上擦不掉的污点。
“撤退。”
我抬手扯住了风生的袖子,顺带踢了斑一脚。风生会意地抬起了手,狂风从我们的身边向着四面呼啸袭去,汹涌的风浪掀翻了沉重的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军警。
大仓烨子一手搭着刀柄,从装甲车上翻身跃下,顶着猛烈的大风站在原地,像是插/进地里的一杆旗帜,半步也决不后退,印着金属徽章的军帽被狂风席卷而去,玫粉的长发高高扬起。
末广铁肠横刀挡在身前,宽大的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他的视线半分不移地定在我的身上,清澈而坚硬的瞳孔里闪烁着难以辨明的光芒。
我看见大仓烨子的腿朝前迈出了一步,像是要靠近我们。风生的指尖动了动,我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颤动了起来,满含杀机的气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风中,伺机而出。
——唰!
危险的气流仍停在原地,从天而降的子弹先一步贯穿了大仓烨子的右肩。无法看见轨迹,甚至连声音也半分没有留下,只有没入地面的半截子弹告知着在场的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伤口处溅出的血花落在了那张可爱娇嫩的脸上,大仓烨子露出了一瞬不可置信的神情,继而面带暴怒地抬头望向了天空。
回旋桨急速地转动着,冷硬的黑色在夕阳里折射着金色的光芒,一架作战用的直升飞机堂而皇之地在高空之上盘旋着,机舱的入口处放肆地大开,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的男人一手抓着舱沿,另一只手中抛玩着精巧的小物件,金属的外壳在落日余晖中闪闪发光。
绳索从机舱中抛下,男人甩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无数的子弹,在重力操作之下如枪林弹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穿过了急旋的飓风,准确地命中了包围着我们的军警。
“凛一!”
机舱上的人影大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漂亮的橘色鬈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
恍若隔世的晕眩感在一瞬间笼罩了我,我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中也会记得我的名字,便手脚发软地倒进了风生的怀里。
我仰起头,却看不太清他那张美丽而清冷的脸,视野里只清晰地留下了那双鎏金般粲然的眼眸,细细的竖瞳里藏着野兽一样危险的气息。
“带走、那把刀,然后……上去。”
我费力地低声说道,口中涌出了一大口的鲜血,抬起的右手歪歪斜斜地指向了不远处躺着的条野采菊。
“嗯。”
宽大的月白袖袍遮住了我的视野,鼻尖萦绕着的是记忆里最为熟悉,如今却有些遥远而陌生了的气息。就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后回到家里,打开房门的那一刻,那铺面而来令人心安的气息。
我的视线与意识,一并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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