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渐渐沉下去了。
晚霞绚烂如火,染红了头顶的天空,夕光带着血一样深沉的殷红,静静地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流淌着,仿佛是要让整片土地也燃烧起来。
我喘着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不远处战力着的男人,滚烫的鲜血从我的左臂喷溅而出,泥灰色的公路上像是开满了梅花的枝头一般,点点地落着大片的血迹。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我差点死在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刀下,即使我凭借着野兽一般的直觉避过了他毫不停歇的一串攻击,但他最初的那一刀,切切实实地在我的身上挖下了一块肉来。
本已经麻木了的痛觉此时再次运转了起来,左臂传来的剧痛让我的额角不住地冒出冷汗。从上臂中部到手肘往下五六公分的位置,左臂外侧的一整块肌肉都被末广铁肠手中的刀刃削下,露出了森然的白骨,以及皮肤下交驳的血肉。
换做是正常人,这个时候即使不因疼痛昏倒过去,也早已应该因为大量的失血而晕死了,可我还站在这里,甚至左臂的出血在一瞬间的喷涌之后,就变成了缓缓流出,血液的流动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慢了不少。
……是因为我已经被「书页」抹除了的缘故吗。
末广铁肠仍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迈出,他手中的刀垂在身侧,被长长的披风掩去了半截。分明是那样细的一柄军刀,刀身比起大多的日本刀看起来都要纤弱,然而就是这一柄细刃,刚刚如同草丛中猛然蹿出的蛇一般,灵活而又迅猛地攻向了我,从我的身上狠狠地咬下了一块肉来。
「雪中梅」——这就是末广铁肠的异能,资料上只有含糊不清的一句描述,“能使刀刃延伸弯曲”,除此以外就再没有更多的文字记录。
尽管我已经有所防备,然而那以人类的双目已经难以捕捉的速度,还是让我没能在第一时间完全躲开他的攻击,本就已经骨折的左臂此时彻底无法动弹。
末广铁肠看着我,如同野兽一般可怖的双眼里没有丝毫的动摇,他的瞳孔因为聚精会神而紧缩,在大片的眼白里更显得骇人,即使是细长浓密的睫羽也再也无法掩盖那份死咬住猎物后的杀意。
对付末广铁肠是不能拉开距离的,他手中的刀可以延伸出极远,甚至还能任意弯曲,换言之,在只要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的攻击就没有死角。
“——可你杀不死我。”
我的胸口因为喘气而起伏着,喉间涌上的血腥味又重了几分,但我还是落拓不羁地笑了起来,敞亮的笑声在这片空旷无人的公路上回响着,让末广铁肠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他的刀确实斩伤了我,可也就最开始的那么一下而已,甚至还被我避开了胸口砍歪了,在那之后,他的刀就再也没挨着我一下。
他的战斗经验不如我,对“人”的了解也不如我。我是看不见他的刀,甚至连他的刀风都来不及听一听,可我就是知道他的下一刀会落在哪里,他的刀刃会向哪个方向弯曲。在他的第二刀还没落下的时候,我就已经离开了他会刺向的位置。
我永远都比他快上那么一步。
我的笑声愈发高了起来,也愈发的畅快了起来。我毫不遮掩对他的嘲笑之意,抬起握着刀的右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腕擦掉了些脸上的血迹,好让他再看清楚点我的表情,看清楚我的脸上满满的自负和轻蔑。
“末广阁下。”我轻盈地挽了个刀花,笑意盈盈地对他说道,“你不仅杀不死我,你也赢不了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异能技师不管再怎么改造你们的身体,你都只是个人类。”
“而人类是——、”
“赢不了我的。”
寒刃破空而来,末广铁肠手中的长刀瞬息之间便延伸出了数米之远,朝我的胸口刺来。我不再闪避,抬手横刀接下了他的第一击,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刀刃便已再次窜出了几寸长,刀尖如同镰刀一般弯折,越过我手中的长刀,继续刺向了我。
翻手将刀尖转了个朝向,我用刀身卡住了刀刃的拐角,在末广铁肠再次弯曲刀刃之前,借着卡住的刀身,手腕略一发力,刀柄便随之脱了手,同时脚下轻巧地一跃而起,我在空中半翻了个身,直接踩上了末广铁肠的刀,稳稳地立住了。
末广铁肠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就像是紧咬着猎物的野兽。他的刀没有因为我的跃上而有半分的动摇,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连衣袖和护手都因此而鼓胀,然而他的身形依然是矫健而精练的,没有半分夸张或多余的肌肉。
我看也没有看看身后他那弯曲袭来的刀尖,只稳稳当当地立在细细的刀刃上,轻巧的一个矮身,锐利的刀刃便从我的头顶划过。
条野采菊的刀从卡住的折角间落下,我踮着脚尖,蹲在末广铁肠的刀上,反手向后朝下一捞,刚刚才脱了手的军刀这会儿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接下来是、』
『收刀。』
我在心里念着末广铁肠的每一个后招,不出我所想,就在我再次轻跃而起的那一刹那,原本我踏着的刀刃就急速被收回了数米,但未被尽数收回正常刀刃的长短。
『然后是再刺。』
我的脚还未再次踩到地面,那猛然缩短了半截的利刃就又向着在半空中的我而来。
然而在寒光闪闪的军刀再次伸出的同时,我手中握着的那柄细刃也已破空而出,沐着黄昏时分这血红的、滚烫的残阳落辉,像是离弦而出的箭矢一般,朝着末广铁肠而去。
——是投掷术。
这是我少数学得上心又天赋不错的一项能力,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柄「弓」,将手中拿到的任何东西化作「箭」,通过对发力方法和投掷角度的控制,即使是只花片叶也能穿喉透心。
我在掷出条野采菊的军刀的同时,便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末广铁肠对上了我的笑,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防备,还是举起了左手要去拦下我投出的刀。
旋身避过了刺来的刀刃,我并未直接落地,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指节与拇指指腹精准地捏住了末广铁肠的刀背,那极窄的一片刀身。借力上身抬起,右脚的脚尖一点地面,紧随着掷出的军刀,我逼至末广铁肠身前,在他握住刀尖的前一瞬,就反手握住了刀柄将刀抽回数寸。
随后,没有半分的迟疑,翻刀避开了他的阻拦,捅向了他的胸口,那本已留下了伤口的位置。
细刃贯/穿了末广铁肠的身体,他的口中咳出了一口血来,但表情却没有半分改变,长睫下的眼神亮的吓人,就好像是只夜里抓住了猎物的狼,瞳孔里映着我模糊的影子。
“没有人能够逃得出我的剑。”
他盯着我,平板的语气里透着几缕森冷的寒气。
我吐出了一口污黑的血,混杂着破碎的脏器,露着白骨的左臂耷拉在身侧,除了剧痛再也感知不到什么。
我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胸口从背后穿来的一柄利刃,弯折的刀尖扣住了我,让我连挣脱也做不到。
“避开了你的心脏,你不会立刻死掉的。”末广铁肠直直地对上了我的眼睛,“抓住你了。”
我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像是下一刻就要瘫软晕死过去。猎犬不愧是猎犬,不仅仅是超人的身体素质,连心性和智力也是一等一的强。或许他刚刚确实有被我激怒了一瞬,但显然他还是冷静的。
冷静地分析我的目的。
冷静地判断我的能力。
冷静地布下陷阱,引诱我自己到他的面前来,然后困住我这只烦人的“猎物”。
我低下头喘着气,大大地咧开了嘴角,手中握着的刀柄转过了半圈,然而末广铁肠连一声闷哼也没发出。
“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抬眼看向他,“真不愧是猎犬——国家的走狗,聪明,又狠得下心,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拿来做诱饵。”
“「猎犬」成员的心脏部位是经过特殊改造的。”末广铁肠抬手握住了刺穿他胸口的刀刃,止住了我的动作,“即使你能发现经过异能技师改造的身体所残留的薄弱点,但哪怕是用条野的刀直接捅我的心脏,你也只会失败而已。”
“……你说的对。”我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睁眼看向他时脑子又清明了几分,“但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
我不顾胸口的伤,踮脚凑近了他,轻声说道:
“被抓住的那个人——、”
“是你才对。”
狠狠踢向了末广铁肠腿上的一处,他晃了一下,神色骤变,然而我并没有给他恢复平衡的机会,屈起手臂抵住他的肩膀,用全身的重量把他压/倒在地,刺穿他胸口的军刀插/进地里,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胸口处的伤口被刀扯的生疼,我大口地喘着气,压在了他的身上,浑身上下绷裂的伤口将他的军衣一并染上了血色。
“刀剑没法直接穿过你们的心脏,但是——”
“只要稍微多花点功夫,那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我松开刀柄,抽出了藏在腰间的两柄小刀,垂下头对他笑了一声,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我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两柄小刀先后没入他的胸口,第一柄在心脏左侧两公分处,第二柄稳稳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末广铁肠的口中涌出了一大口的鲜血,盖过了他原本要说的话。他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我的双眼,带着很少的诧异和些许的迷茫,以及更多其他的我有些辨认不清的情绪。
“异能技师通过连锁的改造,给你们的心脏上了好几重的锁。但只要按着顺序,一重重地把这些锁拆掉,即使是一把小刀,也能杀死你们。”
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消失,但手里仍是握紧了那柄没入他心脏的小刀,很慢很慢地转过了半圈。
末广铁肠闷哼了一声,又吐出了一口血来。他肩头披着的长长的披风铺散在地上,皱成了一团,沾染上了些许血迹。
“你快要死了。”他的神情逐渐平和了下来,冷静地开口对我说道。
“对,我快要死了——从这场逃亡一开始的时候就。”我转头吐出了一大口污血,虽然尽可能避开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他的披风,“……抱歉,所以我得要做点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上了一大片污血的披风和制服,出我意料的鼓起了半边脸颊,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他抬头看向我的时候,又变成了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我恍惚间忽然觉得,他好像和乱步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但这个念头只一瞬就被我压了回去。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他继续说道,“你想要和我同归于尽,以此保护侦探社的其他人。但是、”
他微微眯起了眼眸,纤长的眼睫颤了颤,金刚石般明亮而透彻的瞳孔定定地看着我。
“但是,为什么?”
“你并非是武装侦探社的人,我在侦探社相关人员的资料上也没有见到过你,为什么你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帮助他们脱逃?”
“那个拥有治疗异能的社员,甚至没有帮你进行治疗。”末广铁肠的视线偏移了些,像是在看我脸上的伤。他顿了一下,收回视线继续说道,“军队里也有着拥有治愈能力的异能者,只要你就此收手,我会让你尽快接受治疗。你可以不用死在这里。”
我沉默着和他对视了片刻,末广铁肠的目光坚定而纯粹,他似乎是真的想要救我一命,说不定还想尽可能帮我减罪。在他的眼里,我大概只是个被侦探社抛弃的工具,是个也有些许可怜的、值得挽救一下的「迷途者」。
“末广阁下,您听得到我的心跳声吗。”
我轻声问他。
末广铁肠愣了一下,随即便放轻了自己的呼吸,我们离得很近,以他的听力自然可以轻易听得到我的心跳声,很快他的脸上便露出几分愕然。
“为什——”
“为什么我的心跳这么微弱,但我还能够在这里和你说话、甚至是打了这么久?”我替他问出了他没说完的话。
“一开始我自己也没发现,但是在离开那座别馆后我就注意到了。我的失血量早就已经到了昏迷的界限,但我却依然能够战斗,只不过是会很痛而已,于是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
“我的心跳已经微弱到足以送进抢救室的地步了,一分钟的跳动不到30次,甚至还在不断下降——可我还意识清醒地活着。”
“所以、我有了这么一个猜想。”
我低下头,心口的刀刃割得生疼,但我还是慢慢地贴上他的额头,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插在他心脏上的小刀。
“——我的伤口不可能会愈合了。”
“——等到我的心跳最终停止的那一刻,我就会真正地被这个世界「抹除」。”
“我一直都是个胆小的人。怕虫子、怕水、怕黑、怕疼,就连忽然炸响的隆隆雷声都怕,可我最怕的,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我能看见末广铁肠张大的双眼,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的是我暗沉沉的眼眸,甚至掩去了他眼中的光。
落日的霞光洒在我们的身上,分明是像要燃烧起来了一样的灼灼暮色,可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冷下去。
油画般浓烈的火红色彩从天空染向大地,整个世界好像都陷进了这场从天际落下的熊熊烈火里,太阳在拼命地燃烧着,像是今日就要化作灰烬,坠下山头后便不再醒来。
“今天一天里我被丢下了三次。”我眨了一下眼睛,血流进了眼里,这让我有些难受,末广铁肠跟着我也眨了一下眼,这让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但很快我就敛了笑意,继续对他说道,“抱歉。”
“所以这一次……”
“请你和我一起下地狱去吧。”
我以为他会说些拒绝的话,或是先发制人一刀将我的心脏斩成两截。可他直直地抬眼对上我的眼睛,墨黑细长的眼睫拂过了我的睫毛,像是在做笔录似的,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凛一。”
“我叫、安倍凛一。”
我的泪水落了下去,打湿了他的睫毛。
当——
远方的天空中传来了悠悠的钟鸣,落日的尽头,石板铺作的参道从天际蜿蜒而下,一阶阶的石板两侧,朱红的石灯笼成对地燃起金红的焰苗,那是从落日上取下的火种,只在黄昏时分才会点燃,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将其扑灭。
云雾漫延升腾,金灿的祥云从四面八方拢聚而来,不知何处飞来的仙鹤在云海间唳鸣,天地静寥,清脆的神乐铃由远及近,携着巫女们的声声吟唱,回响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朱红的鸟居无声而肃穆地在不远处的天空中伫立,悬挂着条条粗壮的注连绳。那是人界与神域的分界之处,前往高天原的唯一一扇大门。
而此刻,高天原的大门,在这个世界打开了。
我松开了手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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