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沈眠闻言, 微微一笑“谁晓得马脸张是什么人他不过是海侯城里的臭虫、地蛆, 上不了台面的肮脏鼠蛇, 多会打探些消息罢了。这种人就算要给我提鞋, 我都懒得理会。”
方天至思忖道“那么你并非是刻意将我引到他那里去的”
沈眠淡淡地注视着他,道“你那天在湖上救我, 我本想逗逗你的。但后来在梅坞里,我们两个说话儿,我就瞧出来了,你不是来我面前逞英雄的你只是个善心肠的和尚。”她等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我发了好心, 才叫你去见马脸张,要帮你找人罢了。若不然你愣头青撞到侯爷跟前, 在这关头若惹恼了他,兴许就要送命。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 偏还是找上门来, 又坏了我的大事。”
方天至只淡静听着, 末了才问“你既然是白玉京的人, 不知身居何位”
沈眠脸孔上显出了讥嘲之色,嫣然道“身居何位你瞧我会是什么厉害角色厉害角色能被发配出来陪男人睡觉么”她说着说着,含情双目中仿佛凝结出极复杂的怨毒与创痛, “堂堂十二楼楼主之一的青女, 你总见到过的。她是何等的风姿, 何等的高雅你说若要她出来陪男人睡觉, 她肯不肯”
楚留香心中微微一动,插嘴道“她武功造诣颇深,放眼中原能与之比肩的女子也不多。就算有人强迫她做事,她不愿意也是强迫不来的。”
沈眠死一般沉默了片刻,轻道“不错,你说得很对。所以她才从来不肯教我武功。我若有她那么厉害的功夫,她还如何作践得了我”
方天至听出端倪,问“你是青女楼的门人,拜在她座下听命”
沈眠咯咯地笑了几声,瞧起来千娇百媚却又怪异非常。她笑完,才若无其事道“我是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女儿。”
楚留香不由得怔住了“你说什么”
沈眠真的是青女的女儿
是青女令她出来做探子的
楚留香心里明白,她应该没有撒谎。因为她已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同他们撒谎了。可天底下竟会有母亲为了探听消息,而让女儿陪男人睡觉的么
沈眠仿佛能听见人的心里话,只瞥了一眼楚留香,她就微笑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早些时候,在我还小,还依恋妈妈的时候,我也曾觉得很奇怪。她为何对我这么坏难道我不是她的孩儿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就在方天至与楚留香的注目下,她阴冷冷地道“因为她是个臭表子。一开始她爱上了韩绮,但韩绮却看不上她,不久便娶了方暮。对她这样自命不凡的大美人来说,这是何等的羞辱于是她转头便嫁给了我父亲,生下了我。”
她字句切齿,像是在生嚼什么人的肉,可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意味,“可她毕竟瞧不上我父亲,很快便后悔了,我父亲在她眼里愈不堪,韩绮在她心里便愈好上几分。到后来,我父亲竟然意外死了。我知道,一定是她杀了他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最后这几句话,沈眠仍说得不紧不慢。
但在方天至的视线中,她细白脖颈上几乎涨起了交错的青筋,而她恍若无觉,续道“天底下比她还狠毒的女人,怕还没有出生呢。你们自然不知道,她虽多少年对韩绮念念不忘,可当初勾结海侯府那群人,阴谋害死韩绮的也正有她一个。她总是这样,得不到也不给别人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她不直接掐死了我呢”
一片寂静中,沈眠兀自发了会儿呆,忽道“她宁肯杀了父亲,却也从没动手碰过我一根头发丝她最令人作呕的一面,全都不瞒着我的。你说是不是她虽然厌恶我,但其实也在乎我,舍不得我呢会不会我才是她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哈哈,这个表子。”
方天至一时连身畔的楚留香也忘记了,只反复思考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青女若是叛徒,过往姑且不论,师叔会不会已给她害死
除了她以外,当年的叛徒还有谁
方天至沉默一瞬,冷静问道“你深入虎穴,与那侍女合力害死蔺王孙,都是青女早吩咐你办的”
沈眠道“我还真不知道那蠢女人还藏了这么一手。她是方天至的人,是他钩上的鱼饵,专门用来把海侯府这群人引到此处的,来时大约已存了死志。咱们小方教主打的一石二鸟的主意,要把这群人害死在这里,再由我把金蝉玉蜕功的下部秘籍为他取来。”
方天至将前后线索一串,道“方教主怎么如此信任你”
沈眠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这和尚问得好天真。像我这样一个柔弱女孩儿,他自然没什么戒心的。连侯爷都要栽在我手上,何况姓方的一个毛头小子唉,这么看来,我娘说得也不无道理,女人武功练得太好,有时反而是坏事。”
方天至听到这段话,忽地微微怔住了。
他旁若无人地出神了片刻,才抬起眉睫,淡淡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方教主信任了你母女二人,可他这条计策却仍旧奏效,想是青女并没有背叛他,相反或许还为他传了假消息也难怪蔺王孙如此成竹在胸,不疑有它。”
沈眠道“不错。你定是好奇她怎么出尔反尔,先头要害死韩绮,末了却又帮他儿子”
方天至微微颔首“请沈施主解惑。”
沈眠道“缘由也简单。一则么,韩绮生死不知多年,她想他想得快要发了狂,冷不防姓方的回来,长得却同韩绮年轻时酷似无二,她这臭表子岂不怜爱万分二则么,当年的叛徒都死干净了,只剩她一个还活着,若有机会能除掉海侯府这群人,她彻底没了把柄,从此才能高枕无忧。这回帮姓方的办事,于她而言是两全其美,这等好买卖干什么不做”
方天至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重复道“方教主同韩绮当年样貌相类”
沈眠道“我娘是这么说的,只是瞧着病恹恹的,不似韩绮少时那般英姿勃发。”她冷笑了一声,轻侮道,“我瞧若说怜爱有三分,她动的春思怕要有七分了只可惜表子老了也要脸,她不好意思勾引人家,让女儿我截了胡。”
方天至心中按下此节,污言秽语尽数过耳不闻,终于道“你之前曾说,本来不再是白玉京的人你可是要带着金蝉玉蜕经远走高飞,再不回去了”
沈眠静了片刻,微笑道“是,我本可以走了的。不世神功就放在这里,韩家练得,为何我就不能待我练成,白玉京认我为主,又有何不可我凭什么一懂事就被亲娘压着学习怎么勾引男人,而你们二位便能体面的做个江湖俊彦我这般聪明美貌,难道天生要当个表子我如何就不能做人上之人”
楚留香早将地上躺着的周氏兄弟扶坐在墙边,此时不由轻叹道“你自然可以做人上之人。但人上之人,从不是欺侮他人的人,更不是坑害他人的人。方教主那般信任你,爱慕你,将生死干系托付于你,你难道不知没了这部经书,他当不久于人世”
沈眠轻轻笑了,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二位自幼习得高明武功,自然能把话说的坦荡而有底气。可我呢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却难道不是我的我忍了多少年,装了多少年,才骗得我娘信我是她的乖女儿我若不抓住这机会,下一次要等到何年何月”
楚留香不再说话,他也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
沈眠道“我的良心已被狗吃了,但还算说话算话。该说的我都已说了,并没有半点虚言欺瞒。今日我输了,但我并不服气,暴雨梨花针天下无人能躲,可却竟有个和尚能强捱硬挡”她眼眶通红,泪盈于睫,可却并未像从前那般梨花带雨的啼哭,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的命。”
方天至微微闭目,半晌道“贫僧没有要问的了。”
楚留香隐约感到他似有心事,但瞥见他神容自若,一如往常,便道“咱们该出去了。沈姑娘,这地道通往何处,该如何走,你大约很清楚罢”
沈眠嫣然道“你们放心,这条出路是给主人预备的,里面既没有机关,也没有岔路。但我毕竟也没走过,若你问我太细,那我也说不出究竟。”
楚留香笑道“好说,好说。稍待沈姑娘走在前面,我们来断后,这样若遇到什么危险,你定然能及时想起来的。”
沈眠也不计较,笑道“悉听尊便。”
方天至提着周氏兄弟踏入了地道。
他二人服了解药,却仍浑浑噩噩,手脚如泥,同两个面口袋也没区别。迎着烛光下了铜阶,步行数丈远,方天至见周遭铜壁终于变成了石砌方砖,不由心想若是用手去挖,得多久才能挖穿那密室。
楚留香紧跟着沈眠,任她在最前方探路。但正如她所说,一行五人走来没遇到半点风吹草动,笔直一条甬道也别无岔路。
走了许久,楚留香道“看来沈姑娘这回倒真没有骗人。”
沈眠悠悠道“你不信我也属寻常。只盼望楚公子往后遇到美人也能多个心眼,她说十句,你信个半句也就够了。”
楚留香不禁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男人清醒太过,从不被女人骗,那未免也少点滋味。”
沈眠莞尔一笑“楚公子真是个难得糊涂的妙人。”她顿了顿,忽道“话说回来,这地道总有个尽头,等出了这大山,二位要如何处置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过是个江湖浪子,雪惊法师也是方外之人。我二人都没有资格处置你。你的事情,还是让六扇门的人去头疼好了。”
沈眠讶然道“你们要把我交给衙门”
她话音未落,甬道忽地左拐一弯,到了尽头。但这尽头并非是什么出口,而是一座极广阔的石砌方场。借烛光一看,远处黑洞洞竟不知多远多深。
三人止步片刻,楚留香道“这地方你怎么没提过”
沈眠也有些迟疑,道“方教主未曾说得十分详细。只告诉我沿着甬道径直走就是了。”
楚留香思虑片刻,断然道熬“为今之计,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就穿过去看看。”他侧首瞧方天至,“雪惊,你看如何”
方天至道“贫僧别无异议。”
三人就此踏下石阶,缓缓横穿这座嵌入地下的漆黑广场。只是走了不久,地上传来喀地一声轻响,沈眠忽道“我踢到了什么东西。”
楚留香闻声压下烛火一望,忽地感到心底一阵发冷就在沈眠裙边,此时正躺着一具积尘厚重的白骨,骨架上披着腐朽破旧的短打衣衫,头盖上的黑发还没有完全腐烂,正是一具人骨
三人一齐盯着这具尸骨,陷入了沉默。
半晌,方天至的目光掠过尸骨,望向干涸暗红的地面。在尸骨的手边,正躺倒着一把半新不旧的铁镐。他盯着这把铁镐,忽而思绪电闪,醒悟过来。
而正此时,楚留香猛地向前奔出几步,举起手里的蜡烛一望
烛火方圆数丈之内,石路两侧躺满了交叠的白骨,宛如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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