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生把那张传真还给对面香港记者, 说谢谢,而后整理思绪, 一步一步往电梯间挪。
这时之前被熟人拦了的莘野也回到酒店。对谢兰生被禁的事他也已经得到消息, 事实上, 刚才几个香港记者还是莘野先认识的, 他拍那部赌神电影时接受过各家采访。
“谢兰生”莘野双手插在兜里, 站在远处, 冲谢兰生叫了一声儿。
“嗯”
莘野看了眼他, 又看了眼地,让他过去, 谢兰生则乖乖听话, 心想这人够霸道的。
莘野压根没有提起电影局的那张禁令, 只问“去吃个to”
“啊”
莘野两边唇角一撩“意大利的冰淇淋在全世界都挺有名,去尝尝我过来时顺便看了, 有好几家零点关门。”
“嗯”谢兰生说, “好。”他想,虽然还是担心未来,但冰淇淋也可以吃, 下回再来意大利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听到答允,莘野转身向门口走,谢兰生则亦步亦趋跟在莘野的身后。
因为已经要关门了,莘野两手插在外套兜里, 步子很大, 穿过酒店旁的小巷走到相邻的马路上。
路灯映着他高大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腿很长,而他身边来来回回的欧洲人比他都要矮半个头、瘦一大圈,气质上也差几个档。
谢兰生在背后看着,挺突然地,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性感的男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而他过去没察觉到,只单单地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演员、是自己的战友。
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组委会的房门口他死握着对方胳膊嗅檀香味的画面了。淡淡的香,微微的暖,真的让他安心挺多。
莘野走到冰淇淋店,在台阶上站定了,伸出骨节硬朗的手指,拉开门,瞥了一眼身后的人。谢兰生则赶紧进去。
莘野推荐了意大利to最有名的开心果味道,想想,又推荐了巧克力味儿,道“都灵的巧克力不错,被叫作巧克力之都,每年还有巧克力节。知道ferrero吗就在这儿。”
“不知道。”谢兰生手紧紧握着店家打的两份冰淇淋,觉得好他妈的神奇,跟他吃的雪糕不同。
二人坐在圆桌两边,谢兰生用勺子舀起一口to送进嘴里,只觉得真软,入口即化,跟北京的区别好大。过去,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是哈尔滨的“马迭尔”。
这个就是开心果味儿吗
莘野用手支着下巴“开心果能除郁安神,挺好的。”
“嗯。”
他又去尝巧克力的,据说也能让人放松。柔软、丝滑、又甜又苦,醇厚深远,有点儿像他这一路。
其实谢兰生虽担心未来可却并未过分焦躁。分风雨雨地走过来,他也不太大悲大喜了,而是可以比较客观地研究当前状况。
他被官方禁了八年。
可他无法离开电影。
也就是说,下部电影对资金的要求只会更加庞大。设备可能要用买的,冲洗只能在欧美做,连胶片都要请在做tv的同学帮他折腾,或者从香港买。可回国后大概率会没人愿意再投资了。
他这几天必须卖掉生根,别无他法。
等到账了再拍新的,再被禁,再拍新的,再被禁直到有天玉石俱焚。
见谢兰生双眉微皱,莘野问“在想什么”
谢兰生被打断思路,一愣,而后一一说了,最后道“我必须要卖掉版权。”他用了曲折的修辞、微妙的省略,把一切说的云淡风轻,因为这些摩擦龃龉的滋味儿真的只能自斟自饮。
莘野盯着谢兰生的一双眼睛看了半天,才终于说“行,我知道了。只是最后确认一下。”
听到莘野这个回复谢兰生还挺莫名的什么就“行,我知道了”
莘野淡笑,没再打算继续说了。
事实上,就算兰生不打广告,他也可以联系公关邀影评人去看展映,也可以帮谢兰生把电影的版权出手,可谢兰生自己宣传,他便陪着痴陪着癫。
现在如果需要,他会出手的。
上回寄送是他疏忽,没有想到电影胶片是不能过x光机的,但他不会再犯错了。
对面,谢兰生把两个口味都吃光了,用勺子刮小碗四周,一勺一勺抹在舌头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开心果还是因为巧克力,吃完两盒意大利“to”,谢兰生的担心少多了。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畏手畏脚的也没用。
大约那个冰淇淋还真的可以除郁安神,谢兰生在这个夜里竟然睡得还算不错。
第二天,谢兰生在他房间的小电话前苦等一天,连吃饭都不敢出门,总是担心错过买手。
然而电话死般安静。
莘野虽然打算出手帮他搜寻国际买家,然而八字还没一撇,他不习惯把话说太早。
一直到了晚上六点,在谢兰生要绝望时,电话终于嘟嘟响起
谢兰生从他的床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小狗一样跪在地毯上,劈手就把电话接起来
“谢导,您好,”对面是个美国男人,“我是美国环球影业执行总监
ian harb。请问生根美国地区的版权还在手上吗”
兰生跪在床头柜前,说“美国版权在的在的”
“那,可不可以今晚八点在楼下的咖啡厅见那家叫作assion cafe的地方,我们可以当面聊聊。”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谢兰生忙不迭道。
“那晚上见。”
“嗯晚上见”
放下电话,谢兰生的“绝处逢生”简直要被实体化了。他跳起来,一把捉住莘野胳膊“莘野美国环球影业环球影业想买版权”
莘野淡笑“咱们一起跟他谈谈。”这还真不是他寻来的。
“嗯”
有心理价位吗
“给钱就卖”
“胡说什么。”莘野想想,“20万美元。”
“这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莘野说,“自信点儿。”
“好哦”
于是,晚上八点,谢兰生与莘野到“assion cafe”与
ian harb讨论版权销售。
环球影业并非一家销售公司,而是发行公司,可以直接发行电影。
一般来说,在电影节当“伯乐”的都是各大销售公司。销售公司拿走版权,再转卖给发行公司,并且针对特定区域的发行权进行谈判,其中包括国家、价格、媒介等等。销售公司通常会与制片方面签署协议,商量要价还有底价后者是指最低价格,而后,销售公司每一次把版权卖到新的地区,都需要给制作方抽成。而推销的宣传材料也是销售自行筹备,毕竟他们比较专业。通常来说,一部电影若能卖掉20个地区去,它一定能有好结果,可也因为目标市场是全球的各大国家,独立电影的制片人很难亲自进行谈判,交给一家销售公司是最常见的做法。不过,销售公司眼光也高,不会轻易浪费资源,销售人员会到各大电影节上观看影片,然而撰写这部电影的市场适应性报告,再看是否要“下手”。目前,全球两大销售中心是洛杉矶以及伦敦,前者有独立电影贸易协会,后者也有自己的协会。
莘野初步打听过了,大的销售公司一年会运作20到25部电影,中等公司一年会运作10到15部,如果多于这个数字谢兰生会比较不利,因为公司的推销会过于分散,毕竟,销售公司并不会向制作方付初始费用,要等到它成功转卖生根版权到某地区,才会分成给谢兰生,一个地区一份钱。
不过,对于美国这样的大市场,绕过这些销售公司直接对接发行公司也是一个好的选择,这说明,版权费用会百分百归制作方,在生根上,“制作方”就是谢兰生。
ian harb身材高大,几乎就要赶上莘野了。
他与二人一一握手,而后重新坐在凳上,抽出名片递给他们,又把两杯tte推到对面“我点了tte,可以喝吗”
谢兰生说“可以可以,太谢谢了。”
双方几句寒暄过去,
ian harb不再做更多客套,而是选择单刀直入。这是一桩好的生意,他有资本开门见山,而不用像想压价的小公司般东拉西扯。
ian harb道“谢导,yves,是这样这一两年中国发展非常勇猛,现在美国电影观众也希望能了解中国。基于这个特殊背景我对生根很感兴趣。我昨天在电影节上看了生根的第一场,印象很深,虽然手法略显粗糙,但是,与主流的中国电影不同,它并没有宏观叙事,并没有说历史、文化,而是把镜头的焦点对准一个普通家庭,这是我们想看到的。”
谢兰生还挺高兴的,说“谢谢”他感觉
ian harb眼光很毒,一下就能说到要害,这个正式自己、凤毛与大导的不同之处。
ian harb又说“在美国,比起亚洲的商业片,观众更爱看文艺片,必须细腻的那一种,有亚洲的独特味道。所以,如果条件全都合适,咱们就能走流程了。版权购买需要总部那边开会并且过会,但不会花太长时间。”
“嗯嗯”谢兰生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过会概率有多少呢”
“说实话,”
ian harb道,“我是公司大制片人。迄今为止,我看中的电影版权还没有过买不成的。我可以把话撂在这,百分之百,没有意外。”
“”谢兰生的心情激动他真的要成功了吗
如此之近
“谢导,”
ian harb又问了重点问题,“生根,美国地区,电影院、录像带、vod点播、付费电视、免费电视、航空系统应用六个媒介,您报个价”
谢兰生刚想说20万,莘野却挥手拦住了他。莘野上身略略前倾,给人的压迫感极重,道“您给一个您认为与生根匹配的价位吧。您认为,它值多少。”
ian harb一愣,然后笑了“我都忘记yves你可是harvard经济系的毕业生了。”
但
ian也没有反套路,他想了想,道“yves,压来压去也没意思,咱们双方都真诚些。20万美金,应该够了吧”
莘野靠近座椅背里,淡笑一声“这么痛快,看来是有附加条件”
“厉害。”
ian harb的笑非常真诚,让人亲近,“放心,不是什么大的要求。”
“说说看”
ian harb似乎完全不认为这个要求会被拒绝,道“昨天,我跟公司几个大导整夜讨论这部片子,最后我们共同的结论是,结尾要改。”
谢兰生好看的眉毛立即微微地皱起来。
ian harb给了个非常好的offer“生根结尾太悲惨了,这不符合美国市场,会让观众失去兴趣,也会让我们失去利润。我们希望,谢导可以为美国版单独拍摄一个结尾,即,陈彩凤带两个女儿到深圳去重新生活,并遇到了全新感情,王福生虽锥心痛悔却也无法挽回她了。”
“不,这不符合影片主旨”谢兰生激烈地抗议道,“彩凤不是这样的人她意识到她的悲惨,可并没有可以主动摆脱家庭的能力,也没有这个眼界学识。按照彩凤的经历,她能醒悟的就只有当个女人太辛苦了,这是她在观察周围以后所得出的一个论断,她无法意识得到深圳还有新的世界。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不行。”
ian harb却十分坚持观点,“bad endg是没有市场的。谢导,我们的offer足够有诚意。经过整宿的讨论后,我们这边的提议是,生根结尾需要拍摄,环球影业资金,您不需要担心补拍所产生的额外费用。影片生根同时发行原先版本和美国版本,这是一个双赢策略。”
末了,
ian harb又来一记重锤,“谢导,如果不能修改结尾,那么抱歉,我会说,生根不仅会失去环球影业的兴趣,还会失去其他潜在买家的兴趣。”
“”几秒之后,谢兰生问,“意思是,如果不想修改结尾,环球影业就不买了”
“很遗憾地说,是的。如果生根维持原版,那就说明,我们双方在关键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谈判只能宣告破裂。”
谢兰生“”
旁边莘野没给建议,想看兰生会怎么做。
谢兰生又攥紧手指。
要改吗
要让美国的观众们看到一场“皆大欢喜”吗
可那不是他的人物,也不是他的故事。
谢兰生知道,自己已经等了整整一天,这是唯一的潜在买家。按理说,在经过了一整天的展映以后,如果有人真的想买这会儿应该已经行动了。
而且,这唯一的一个买家还是“巨无霸”环球影业。
他现在被官方禁了,比上一次更需要钱。他本人的个性让他无法欺骗亲戚朋友,如果再去拉投资,他肯定是要实话实说的,那谁会在官方已经明确下文的情况下还把存款给他用呢而且,如果这次回本失败,没能卖掉任何版权,那下一次肯定没有谁会愿意让他再试了。
而所谓的“海外基金”听上去也挺不靠谱。
他会走到死胡同的。
20万美金啊。
一闭眼,一咬牙,给美国版重拍结尾,他就有钱拍下部了,甚至下下部,下下下部。
何乐不为呢傻子才会不同意呢。也正由于这些原因环球影业的执行总监
ian harb才会胸有成竹吧。
谢兰生的目光转向他带来的黄桃罐子上。因为担心要谈很久却又没钱卖咖啡喝,谢兰生把他的开水一同带到assion cafe里边来了。
这个东西远道而来,跋山涉水辗转颠簸,如今却是静静蜷缩在咖啡桌的一个角,对着香浓的tte,卑微、怯懦、惴惴不安,怪可怜的。
咖啡馆内人声喧哗,谢兰生却觉得真是
金灯银灯满地乱走,他却一个都抓不住。
半晌以后,谢兰生终下了决定,他抬起头,看着
ian harb说“抱歉,
ian,我是不会改结局的。”
他不屈从于权力,也不屈从于资本。
他一碗水端得很平。
只能回去继续思考“绝处逢生”的办法了。
听到这话,
ian harb的脸上展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说“谢导,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谢兰生则轻轻摇头“我没什么好考虑的。但是,我诚挚地恳请环球影业再想一想这部片子之所以能入围都灵正是因为这结尾啊。如果实在不能接受原版,那就如同刚才说的,我们两个互相欣赏的只能一拍两散了。”
ian harb看着谢兰生,半晌后,他低下头,对着桌面仔细思考良久良久,右手几根手指飞速地在咖啡桌上敲动,似能显示出主人的犹豫纠结。足足过了半分多钟,
ian harb才再一次抬起头来,道“对不起,谢导,我们认为要改结局,美国市场和电影节选片标准完全不同。”
“”没戏了。
谢兰生站起来,与
ian harb再次握手,说“还是非常感谢环球影业对生根的欣赏,希望咱们下次能有真正合作的机会。”
“嗯,我们期待着。”
在咖啡的香气当中,双方谈判正式破裂。
ian harb走了,谢兰生也带着莘野一步一步走出大门。
目前为止唯一一家要买版权的公司被他亲手撵走了。
他不后悔,可他真的不太清楚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刚刚回到酒店门口,谢兰生就眼前一花,发现一个男人猛地从天而降拥住了他,还高兴地叫“兰生兰生啊啊啊啊我太兴奋了”
谢兰生把人扯下去才看出来是孙凤毛。他被对方情绪感染,也笑着问“怎么了有好消息跟兄弟分享”
“对”孙凤毛太过激动,连唾沫都喷了出去,“兰生,兄弟,我要卖掉美国版权了20万美金我艹”
“”谢兰生说,“恭喜恭喜是哪一家”
“去他妈的真带劲啊”孙凤毛的两手挥舞,“环球影业你能想象吗”
谢兰生在听到名字后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只能感慨时运不济,他不无羡慕地说“真好环球影业的
ian harb刚刚在咖啡馆也跟我谈过。但跟玩耍不同,对于生根他们要求替换结尾,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就谈崩了,崩的嘁哩喀喳的。”
“哈”孙凤毛听到这里露出一脸不理解来,“
ian也同样要求玩耍修改最后的结尾了,要h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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