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中,大红的绸子上摆着一顶玲珑精巧的珍珠冠。金线串起淡金色的珍珠,攒成鸾鸟的模样,每一颗珍珠都一般大小,莹润浑圆。冠顶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几个丫鬟都发出惊叹之声。珍珠易得,可品相这么好,这么多大小、颜色一致的就罕见了,更休提冠顶那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
负责朝朝首饰的丫鬟吹墨正帮朝朝戴上蓝宝石宝瓶流苏耳坠,忍不住赞叹:“这是姑娘这几年陆续搜罗的极品南珠吧。可真漂亮啊。”
朝朝“嗯”了声:“今儿是永乐县主生辰,待会儿我要去长公主府赴宴,出门就戴这个好了。”
众人都是一愣。
问雪失声:“姑娘要去长公主府?”
一众侍女面面相觑。吹墨也吃了一惊,急急道:“姑娘去长公主府做什么?长公主素来与姑娘不和,姑娘又何必上赶着去受气?”
朝朝没有说话。笼烟斥道:“姑娘行事自有她的道理,哪容得你置喙?”
吹墨委屈道:“我只是为姑娘不值。”
朝朝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什么值不值的,算是我为书院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她原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退而求其次,结果意外受到了永乐县主的邀请。
不管永乐县主出于什么目的邀请她,这都是极难得的机会。长公主的那块地,始终是书院扩建最好的选择。
等她嫁了赵旦,形同幽禁,这些事便是想做也做不了了。
“姑娘!”吹墨眼眶红了。
吹墨在朝朝这些贴身丫鬟中年纪最小,性情最直。
朝朝见她真情流露,心下微软,故意逗她:“唉哟,都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流眼泪羞不羞。”
吹墨红了脸,拼命忍住泪。
朝朝无奈:“看你们,怎么就认为我是去受委屈的呢?你们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明明该担心的是,我让人家受委屈啊。”
吹墨“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姑娘你真是。那我们等着姑娘凯旋。”
朝朝扬了扬下巴,一脸矜傲:“必须的。”
气氛松快起来。正在这时,外面小丫鬟的声音响起:“姑娘,大人那边有急信送来。”
笼烟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神色凝重地走回,附耳对朝朝说了几句。朝朝的脸色顿时变了。
*
朝朝在朱雀门外等了许久。
天气阴沉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眼看就要下雨。她却恍若未觉,一动不动地坐在轿中。
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步履匆匆地从宫中走出,对她摇了摇头。朝朝的心沉了沉:“太后娘娘还是不愿见我吗?”
小内侍道:“回小娘子的话。太后娘娘说,安德殿的事她不清楚,也不能插手。小娘子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朝朝捏紧了手中的轿帘:祖父那边探得的消息没头没尾,语焉不详,只说赵旦出了大事,却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现在如何。她心中不安,和祖父商量后,匆匆赶到朱雀门外,求见徐太后,结果徐太后却不肯见她。
赵旦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朝朝不敢想下去。
她现在该怎么办,就此打道回府吗?
朝朝咬了咬唇,对小内侍道:“我想求见陛下。”
小内侍犹豫:“这……”
朝朝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你去太极殿,找陛下身边的谈公公,或者王顺王公公也行,就说我要求见陛下,请他们代为转达。”说着,她对笼烟使了个眼色。
笼烟塞了一个荷包过去:“还请小公公帮忙。”
小内侍掂了掂荷包,笑开了花:“成,小的就为小娘子再跑一趟。”
这一次,朝朝没有等太久,小内侍很快回来,后面还跟着一顶绿呢小轿。王顺从小轿后小跑过来,殷勤地道:“花小娘子,陛下命小的接你过去。”
风呼啦啦吹过,几点雨丝飘了下来。王顺催促着抬轿的内侍加快脚步,终于赶在雨势蔓延前停到了太极殿檐下。
一下轿,便觉寒风吹面,冰冷的雨丝有几缕被风吹入,拍到脸上。朝朝畏冷,瑟缩了下,拢了拢外披的雪凫裘。
虽然已是春天,这倒春寒似乎比冬天更难捱。
王顺恭敬地道:“花小娘子,请随小的来。”领着她往赵韧平时处理政事的东堂御书房去。
到门口时,恰和一人打个照面。
那人也穿着内侍的服饰,瘦瘦小小的,生得清秀,面上白净无须,一双眼睛却是又红又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朝朝看得心头一突,叫住了他:“卢一亭,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贴身服侍赵旦的内侍,赵旦去安德殿侍疾,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卢一亭呆呆地抬头,看到朝朝,仿佛忽然醒过神来,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花小娘子。”
朝朝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你这是怎么了?”
卢一亭哽咽道:“小娘子,是主子他,他……”
朝朝的心弦绷到极点,屏息问道:“阿旦他怎么了?”
“花小娘子到啦。”谈德升的声音忽然响起。
卢一亭脸色一变,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先回去了。”连伞都没打,兔子般一溜烟地钻入了绵绵雨帘中。
朝朝望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惊愕地看向谈德升。
谈德升一脸沉痛:“小娘子进殿再说吧。”
朝朝的心一瞬间如堕冰窖,脑中嗡嗡,无数个不好的念头从心头滚过。
莫非,赵韧终究容不下赵旦,对他动手了?
除此之外,根本别无解释。
伤心,愤怒,不甘、夹杂着无比的失望升腾而起,她越想越怕,越想越心冷:赵韧好狠的心!赵旦已落魄至此,没有能力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他为什么还是不愿放过!
原来,他先前留下赵旦的性命只是惺惺作态,等他坐稳了帝位,不需再做样子了,这把屠刀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那祖父呢,花家呢?现在祖父对他来说还有用,所以他多方容忍,可以耐着性子哄她;等到祖父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一天,以他的心狠,是不是马上就会秋后算账了?
朝朝浑身都在发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御书房的。待她回过神,已站在了赵韧面前。
这里与她去过的西堂外间一模一样的格局,进门就是一架紫檀座苏绣沧海月明座屏。正对着座屏的墙上,挂着幅巨幅的舆图。舆图旁,与西堂差不多的位置,有一道黄地云龙海牙纹锦帘。
屋子中间,则是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四周摆了几架抽屉格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显得空空荡荡的。
赵韧穿一袭绛纱袍,并未戴冠,长发以一根玉簪束起,正坐在龙案前批阅奏折。听到她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温言道:“一会儿就好,等朕片刻。”态度亲切随和,一如上次与她相见时。
朝朝五内如焚,一刻也无法等待。她的目光落到赵韧面上,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握了握拳,走到他面前,盈盈下拜。
雪青色的留仙裙如盛开的芙蓉花绽放于地面,她的额头贴着冰冷的砖块,哽咽开口:“陛下,求您开恩,容我见阿旦一面。”
赵韧动作顿住,抬起头来。线条冷硬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多少表情,黑眸如古井无波,投到了她身上:“见他一面?”
朝朝哽咽道:“是,我与阿旦订婚四载,结缡在即,他却……于情于理,也该送他最后一程。”
赵韧冷冷道:“若朕不允呢?”
朝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没有否认“送他最后一程”的说法,赵旦果真……
无尽的悲凉汹涌而来,脑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咯嘣崩断,伤心、恼怒、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彻底湮没了她的理智。这些天所有的痛苦与坚持,挣扎与希望都成了一场空,在君王绝对的权力下化为齑粉。
亏她之前还以为他是心怀天下,仁德宽宏的明君。其实,他心狠手辣,和其他登上至高之位的人没有两样。是她太天真,一个出身不显,短短几年就能平定边疆,兵不血刃登上皇位的君王,怎么可能是个善茬?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她心中恨到生疼,抬起头,字字清晰:“陛下便是不允,我也要去。”
谈德升脸色变了,小声提醒道:“花小娘子……”
“谈德升。”赵韧将手中的笔搁下,平静开口。
谈德升噤若寒蝉。
赵韧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违旨,就不怕朕惩治你?”
朝朝眼眶发红,几乎使尽气力才压抑住泪意,一字一句地道:“若为乱命,自然不敢奉诏。”
谈德升骇得双腿发软:花小娘子也太口无遮拦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赵韧的神情依然没什么变化,声音却沉了下去:“朝朝对庶人赵旦当真情深义重,为了见他一面,这是连命也不要了吗?”
朝朝泪眼模糊:“阿旦待我情深义重,他死于非命,我若连见他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何配为人?陛下若不能见谅,民女大不了到地下去与他作伴。”
谈德升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不对来:“花小娘子,庶人赵旦还好好活着呢,您去地下也找不着人啊。”
朝朝满腔悲愤积聚到顶点,难以遣怀,闻言蓦地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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