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错银枝形烛台上光影幢幢,明亮的灯火下,少女云鬓雾鬟,杏衣白裙,精致的眉目间满是森冷;纤细的腰背笔直,自有凛然逼人之势。
罗氏一窒,被她目光所慑,一时竟不敢开口。
朝朝站起身,余怒未消:“我先回漱玉馆了。”
俞太夫人叫住她:“朝朝……”
朝朝回头看向祖母。
俞太夫人满面愁容,望着她坚定的神色,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终叹道:“朝朝儿,祖母知道你是为了花家的名声,为了书院的名声。可你只是一个女孩儿,根本不该承担这么多。”
朝朝道:“花家是我的家族,供养了我;书院是父亲一生心血,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祖母,我不能临阵逃脱,辜负花家,辜负父亲。”
她声音朗朗,眼神明亮,明媚的脸庞娇艳如三月的芍药,纤纤身姿看着娇弱,却藏着十足的韧性与力量。
俞太夫人蓦地哽咽。太像了,这孩子,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当初,惜之也是这样,为了书院,一意孤行,不肯回头。朝朝的性子看着柔软,其实骨子里和她的父亲一样倔强。
可花家已有嗣子,这些,根本不是她一个女孩儿该承担的啊!
都是他们的错,当年错了主意,想将这个孩子留在家中,为她招赘夫婿,将她当作家主培养了多年。直到四年前一桩意外,他们被迫打消了这个主意,可有些东西早就刻入了这个孩子的骨子里。
俞太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朝朝可以不理会罗氏,却不能不顾俞太夫人。见俞太夫人伤心,拉住她手,乖巧地道:“祖母,你别为我难过啦,其实,我也不光是为了责任。定亲四年,阿旦一直对我很好,处处维护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他一出事,我就抛弃他,我成什么人了?”
罗氏不阴不阳地插嘴道:“我们家大姑娘重情重义,信守承诺,不怕吃苦受罪,更不怕祸及家人,真真叫人佩服。可你要名声是你的事,凭什么叫家里其他人为了成全你跟着倒霉?”
俞太夫人脸色沉了下去:“罗氏!”
罗氏拿帕子按着眼角哭了起来:“祖母,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名声气节。我只知道,陛下留了祖父太师之衔,已是格外仁慈,放了我们花家一码。大姑娘却非要嫁给废太子,那不是摆明了和陛下做对?她愿意受苦受难是她的事,我们哥儿姐儿可还小呢,她这一嫁,他们以后还有什么前途!”
莹姐儿原本睡着了,被她的哭声惊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峻哥儿也被吓着了,大大的眼睛中一点点蓄满了泪。
俞太夫人怒了:“孩子们还在呢,你闹什么?”
罗氏满脸是泪,拉着峻哥儿陪她一起跪下,哭得更大声了:“哥儿姐儿现在还有地方哭,大姑娘再一意孤行,以后他们只怕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朝朝冷眼看着,淡淡开口:“嫂嫂若实在委屈,便请哥哥回来断个是非曲直吧。”
罗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
朝朝回到漱玉馆已精疲力尽,闭目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一动不动。
笼烟和浣纱带着几个小丫鬟捧着盥洗用具,安静地服侍她梳洗,为她除去衣物鞋袜,不敢发出多余的动静。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睡得不甚安稳。
一夜乱梦颠倒。
一会儿,是赵旦期盼的眼神:“朝朝,我们婚期提前好不好?”一会儿,是罗氏涕泪交流的面容:“以后他们只怕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祖父在声嘶力竭地嚷:“花家百年清誉还要不要了?梧山书院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祖母针锋相对:“只要朝朝不掉入火坑,不要那些虚名又如何?”
到最后,他们都一齐转向她:“朝朝,你怎么选?”
她怎么选?她其实一开始便没有选择吧。
所有人的面容渐渐远去。眼前忽然一黑,仿佛被蒙了一层纱,什么也看不清,她双臂不知何时抱上了一个温热的身体,脸埋在坚硬又柔韧的怀抱中,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梦境切换,她似乎又骑在了马背上。
“乌兰,我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悦耳声音响起,带着少年的清音。
她微微一愣,和她共坐一骑的,是鹰奴?
眼前一松,有什么飘落下来,少年英气逼人的俊逸眉眼落入她眼帘,对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黑布,墨玉般的眸中满是她的倒影。
她这才发现,原来刚刚她眼上一直蒙着一块黑布。此刻,她倒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偎依在他怀中。
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风卷过,百草倒伏,如无边的海浪,半明半暗的天边,几颗星子在闪耀。
他抱着她转了个身,指向草海的尽头,在她耳边低语:“你看。”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冉冉从地平线升起,蓦地向上一跳。天色一下子亮了起来,蓝白的天空,碧绿的草海,浩瀚的天地尽在眼中。
世界仿佛一下子苏醒过来,一马,二人,浸沐在这壮丽的奇观中,风轻、云淡,天苍,野茫,天地间再无旁人。
*
几乎同时,太极殿西堂寝殿。
雕工精美繁复的龙榻锦帐低垂,榻上之人双目紧闭,冷汗涔涔,再度陷入噩梦中。
玉泉关外风沙如雪,她花颜惨淡,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中。他颤抖的手抓着沾满鲜血的长剑,泪如雨下,神态欲狂,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吃力地睁开眼,被鲜血染红的樱唇缓缓嚅动。他侧耳凑近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字字,虚弱而坚决。
她说:“鹰奴,惟愿来世不复见!”
天地崩塌,心胆俱裂。
他蓦地醒转,满身的冷汗,再也没了睡意,起身道:“来人。”
守夜的谈德升一骨碌爬起,看着他目中的疯狂与阴郁心惊,伏地道:“陛下。”
他捏紧了指上的青玉扳指,慢慢放到心口,直到那阵绞痛与铺天盖地而来的戾气慢慢散去,才问道:“她怎么样了?”
谈德升答道:“小娘子回去和和太师说了一会儿话,就进了内院。她嫂嫂因为她决意嫁给庶人赵旦的事,和她闹了一场。”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什么时候和她挑明?小娘子这样,实在太受罪了,小的看着都心疼。”
赵韧的手复又按紧心口,沉默片刻,开口吩咐道:“花家在打听安德殿的事吧?想个法子透露给他们,不用具体说是什么事。”
谈德升连忙应下:“是。”
*
空气中氤氲着冷梅的香气,如烟如雾的碧色纱帐被拢起,挂在喜上眉梢的鎏金铜钩上,半明的天光流泻入帐中。
朝朝睁开眼,唇角的笑意未散。身周仿佛还萦绕着少年怀抱的温度,耳畔仿佛还回响着草海起伏的哗啦声,心胸因广袤的天地、日出的盛景豁然开朗。
她又梦见了鹰奴,那个几乎与赵韧一模一样的北卢少年。
梦中的两人,置身于广袤的天地间,是那样的亲密、自由、无拘无束、令人向往。那般甜蜜而令人愉悦,连带着她心头的阴霾都散去了许多。
她不由心头生起几分好奇: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鹰奴,究竟是怎么回事?
梦中的鹰奴和乌兰,现实中的赵韧和她,冥冥之中,莫非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已经第二次,在见过他之后,她梦到了鹰奴?
不知赵韧会不会做同样的梦?
“姑娘,该起了。”侍女温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浣纱拧了热帕子,轻柔地给她擦了把脸。笼烟带着问雪吹墨几个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服侍她起身。
梦境散去,回归现实。昨天在三春堂的那场争执浮于脑海,朝朝心里叹了口气。她不能说罗氏为了儿女有错,却终究感到了遗憾。
罗氏,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她甚至不会明白:士人以清誉传家,如果花家落得个背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名声,她的一双儿女同样不可能有任何前途。
有些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何况,生而为人,心中总当有所坚持,方无愧于天地。
她受了花家的供养,便该竭尽全力,守护这个家;她受了赵旦的情,便不会在危难之际抛弃他;她答应了父亲要把书院发扬光大,便会尽己所能,在出嫁前把书院的一切都安排妥当。
想到赵旦,她便想起昨夜在太极殿西堂听到的一鳞半爪……揪起心来,问笼烟道:“宫里可有消息传出?”赵韧匆匆离开,应该是安德殿出了事。祖父说会派人去查,不知有没有回音。
笼烟摇了摇头。
朝朝忍不住往宫城的方向看去:没有消息,是还没查到;还是太严重了,消息被封锁,不许外泄?
晃神间,问雪捧了一个雕饰华丽的描金红漆螺钿木匣过来:“姑娘,这是今儿一早,萃珍楼送来的,说是您特意嘱咐的。”
来得倒是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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