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江舟几次找商仪谈话,但少女似乎恼怒清晨之事,一直不搭理她。
江舟讨了个没趣,心里几番叹气,想道自己不该一上来就这么轻薄,可一看着广寒君少年时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心猿意马,云端的美人站在眼前,便总想上前摸一摸,逗一逗。
让那双冰冷而寂寞的眼睛染上凡尘的颜色,从此在红尘流连,再不会飞回天上。
往日听话本时候,说什么牛郎织女、田螺姑娘、董永七仙女之类的故事。她初时会随着众人一同鄙夷话本里的凡人,唾骂他们心思卑劣,手段龌龊,妄想留住九天的仙子。
可遇到商仪之后,才隐约能够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如若烧掉羽衣,藏起螺壳,能够教商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她也会毫不犹豫这样做的。
原来她自己也这样的卑劣。
行至藤萝花树,商仪见江舟还未赶来,故意放慢脚步。
花影深深,秋阳浅淡,少女立在花树下,眉目清冷,可堪入画。
江舟心想,就算这样卑劣,可对着这么一个人,谁不想把她永远囚在身边,谁不想让这双眼睛染上七情六欲的色彩,谁不想让她从天外的仙,变成一个鲜活生动的人。
“不走了吗?”商仪微微蹙眉。
江舟快步赶上她,悄悄去牵她的手,这回商仪大概消了气,又或者觉得太幼稚,没有再把她拍开。
千机班的学舍在摄山山腰。
石道干净,蜿蜒而上,两边松林青翠。
走过几个岔路,一座小石碑立在路口,碑上覆满青苔,千机二字已有些模糊不清。
江舟走近后,发现千机班竟占着一间大学舍。
黑瓦白墙,墙面微黄,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檐上飞燕筑巢,门前梧桐迎客。
学舍内桌椅整齐,约莫有一百来架,想来十几年前,这里也应是一个大班。
江舟与商仪方入坐,执教夹着书便走了进来。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桐酒。昨日布置的作业拿出来。”
看到两人桌面上摆放的偃甲后,桐酒依旧没什么表情,既不点评,也不检查,转身照着书本念起来。
她的声线平淡而无起伏,像是一滩沉沉死水,讲课内容亦是枯燥无味,晦涩难懂。
江舟本对偃甲毫无兴趣,加上听起来云里雾里,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手撑着头,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起一落。
商仪偷偷扯了她一把。
江舟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桐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她眼前放大。饶是逆命侯身经百战,见惯种种可怕之景,她依旧认为,上课打盹时执教突然出现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桐酒说:“你把偃甲再拼一次。”
江舟:“啊?”
商仪正襟危坐,余光瞥过来,似乎很是为她担心。
江舟挠头,把偃甲先拆开,每拆一个部件,就顿一下,记住它的位置和功用。她本就天资聪颖,记忆超群,可惜心思活络,难以沉下心来。
如今执教当头,不得不硬着头皮拼偃甲,她渐渐上手之后,忽然觉得偃甲之术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枯燥无趣,比如一个小小的齿轮部件,看似只起了衔接作用,实则是整个偃甲的核心,如果缺了它,整个偃甲都会无法行动。
商仪看着少女越来越上扬的嘴角,心想,也许每个学子都是一块璞玉,如何雕琢成器,全凭执教的引导与教化。
桐酒或许有些照本宣科,但确会因材施教。
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念完书本偃甲知识后,她知道江舟没听进去,便将昨日的作业布置她再做一次,而商仪已经明白她说的新知识,于是她给商仪布置新的任务。
拼机关零件,看似简单枯燥,实则非常磨炼心性。
江舟拼完大半,忽闻青铜钟响,再抬头时,发现日影西斜,已经到了下午。
朱执教的那堂博识课快要开始了。
她忙说:“执教,已经下课了,我回去拼好再拿回来好吗?”
桐酒:“不好。”
江舟苦着脸:“博识课要开始了。”
桐酒:“那又何妨?”
江舟尝试和她交流一下,“朱执教不太好说话,要是我迟到,博识课那科就要挂了。”
桐酒反问:“我看上去很好说话吗?”
江舟垂死挣扎:“执教……”
桐酒:“再废话,你这科也挂了。”
“我……”
“你科挂了。”
行吧。
江舟心里叹气,扭头对商仪说:“云舒,你先去上课吧。”
商仪摇头,“我在这里等你。”
江舟道:“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朱执教不管你最后成绩,只要迟到一次,就会把你打回重修。”
商仪毫不在乎:“重修就重修。”
行吧。
江舟有些愧疚,加快动作,好不容易拼完偃甲,她长舒一口气,问:“好了吗?”
桐酒:“不好,出来。”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不情不愿跟着她走了出去。
桐酒立在梧桐树下,朝江舟伸出手。
她的五指极白极瘦,手上布满细密的伤疤,一截细白手腕掩入黑色长袖中。
江舟有些愣愣地想,这位执教是白骨成精吗?怎么这么瘦?
商仪见她盯着人家发呆,冷哼一声,把她手里的偃甲夺过去,递给了桐酒。
桐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僵硬地拨动偃甲上一处极不显眼的凸起。长方偃甲左右两侧张开双翼,变成一只木头小鸟,歪歪脑袋,在天空盘旋一圈,重新回到桐酒手上。
“哇。”
江舟见过偃甲的诸多妙用,但看见自己亲手拼出来的木头零件动起来,心里涌满成就感。
桐酒道:“千机偃甲,其实是一个赋予死物生命的过程。你们现在只是要把各个部件拼凑起来,待过一段时间,便要开始学偃甲的结构,和如何制造零件。”
她摸了摸手中小鸟,“因此,你们必须要比任何人都要爱惜生命,仔细观察,看飞鸟是如何飞上天空,游鱼为何能在水里游动,天地赋予万物生命,而偃师赋予偃甲生命。”
江舟忽然想到,初级偃师能发明木车云梯,制造人们生活中常用的种种工具;
中级偃师能削竹为鹊,让死物也能栩栩如生,行动如常。
那么最厉害的偃师,能不能做出吃饭走路、说话思考皆与常人一样的偃甲人呢?
她不知不觉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桐酒微微一愣,“古籍中有过记载,赵偃飞升上界时,曾在人间留下一具偃甲,举止悉如常人,常伴圣人左右。”
江舟好奇追问:“那它现在在哪?这么多年了,虽然人的寿命有限,但偃甲总不会死吧。”
桐酒摇头,“她死了。”
江舟一愣,“为何?”
桐酒道:“圣人死后,那具偃甲自绝于世,只留下一颗灵核。”
江舟喃喃:“可是它为何要自觉?难道……”她的眼睛亮起,急促问道:“难道偃甲也可以有人的思想情感吗?”
天地赋予生灵性命,而偃师若能赋予死物性命,那岂不是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桐酒依旧摇头,“我不知道。”
商仪忽然开口:“除却赵偃的传说,史上还有一个偃师献技的故事。”
江舟问:“什么记载?”
商仪说:“《汤问》中记载,百年前,有个洛邑的偃师,像天子献技。他送上一个穿彩衣的偃甲人,彩衣人载歌载舞,行动与常人无异。天子称奇。表演将结束时,彩衣人轻佻眨眼,意图挑逗左右妃嫔。”
说到轻佻二字时,她不咸不淡地看了江舟一眼,继续道:“天子大怒,以为偃师用真人冒充偃甲,欺骗自己,下令将偃师斩首,而后斩断彩衣人头颅、四肢、发觉每一样器官都是由木头棉花皮革等制成。”
“天子感叹偃术巧夺天工,可惜偃师早已含冤九泉,自此,世上再无偃甲人的记载。”
江舟觉得可惜,千代的传承,偃术的极限,断送在天子一怒中。
商仪道:“偃术式微,由此而起,可惜了……”
桐酒打断她们的感慨,冷硬地说:“总之,你们若想成为一个好的偃师,不免要对生活中每一件事物观察入微,对每个生命怀抱热爱之情,否则,你们永远也无法体验到偃术之妙,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偃师。”
若不喜欢偃术,一堆木头零件齿轮有什么好玩的?
只有对其抱有真正的热爱,发现生命的可爱,十指才会如同天工造物,创造出种种超出世人想象的神奇。
江舟见她面色冷淡,语气僵硬,问:“执教,你喜欢偃术吗?”
桐酒又是一怔,隔了许久,才说:“我不知道,这番话,不是我说的。”
她眯着眼,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执教?执教?”
“那我们先走了?”
江舟唤了她好几声,久久不见桐酒回神,便拉着商仪赶紧离开此处,“糟了,博识课已经开始了!”
……
博识课是堂大课。
一眼望去,几百名新入学的学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拿墨笔,桌放书卷。
学堂里飘浮着浓郁墨香。
刚入学,他们还对博识课抱有极高的热情。
朱执教是个看上去便很刻板的中年男人,儒衫高个,山羊胡一摆一摆。他先是看了眼,学舍坐得满当,只有零星几个空位。
有空位?
朱执教心里生起无名怒火,第一堂课居然就有人敢不来,学习态度极其不端正!
他从怀里掏出常用的名册,从上往下,一个一个点名——
“沈涞。”
“到!”
“岑故。”
“到!”
……
“宋青云。”
宋青云应了一声,连连往门口看去,想不通为何那两人还未来。
这可是第一节课,怎么着也不能迟到吧。听师姐们说,这位执教可怕极了,要是被抓到,直接判重修。
她正惶然无措之际,忽然发现身侧少女已经答了好几次到了。
执教念:“益兰月。”
同桌趴在桌子上,举起一只手,高声道:“在这里。”
隔了会,执教喊:“苏小枫。”
同桌侧身,手撑着头,声音压得低了些,“到!”
……
宋青云目瞪口呆,见她连帮数人报了到,忽觉开阔思路。
终于,执教念到了江舟的名字,“江舟!”
宋青云低头捂嘴,瓮声瓮气地说:“到!”
朱执教没有多疑,用朱笔划掉了江舟的名字,继续往下念。
宋青云满面是汗,心脏狂跳,她一直以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哪里做过这种事?
偏偏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朱执教又念:“商仪。”
宋青云低垂着头,两鬓长发掩面,颤声道:“在!”
……
朱执教眉头一皱,看着名册上全部被划掉的名字,又看着那几个空荡的座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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