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红袖说:“不会的。”
江舟支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垂着,手抱住膝,似笑非笑。
夜色浩荡。
曲九畹倚栏,举起酒杯,杯中银液粼粼。
千家万户灯火亮起,从高楼望去,如同万盏星辰。
商仪端坐,没有喝酒。
江舟拍拍腿,“有酒无蟹,不痛快,楼姐姐,仙人眠什么时候再进一批蟹呗。”
楼红袖笑道:“你倒不客气。”
江舟:“在楼姐姐的店里,我自然不会客气。”
商仪:“呵。”
江舟朝她眨眼,“云舒没有吃过春城的螃蟹吧,这时候母蟹黄肥肉厚,剥开硬壳,里面的金黄流油,一口黄一口肉,配上酿好的菊花酒,那滋味,绝了。”
宋青云问:“你怎么这么熟悉?难道你来春城?”
江舟笑着摇头,“没有,只是我小时候常常听人说起,春城的杏花,螃蟹和桂花酒。”
说完,她掉头朝商仪笑起来:“我给你剥螃蟹!”
商仪面无表情,却想起了一株旧事。
江舟杀了张之首的那天,正好是中秋。
张之首是盛国大将,国之栋梁,后来赋予闲职,在兵部养老。
名为养老,暗操国政。
他在朝野中积威甚重,在坊间也素有美名,兵部各项事务,还是要他做最后拍板。
这样一个人,连祁梅驿也难以撼动。
中秋满家团圆,江舟带兵围住张府,自己施施然走入堂中。
商仪闻信赶过去时已经晚了。
逆命侯大喇喇坐着,支腿踩在张之首的人头上。
满地血腥,尸骨横陈,她浑然不觉,对着明月菊花,兴致勃勃地夹起一筷子鲟鱼。
看见商仪,逆命侯愣了一下,放下筷子,笑道:“广寒君,我给你剥只螃蟹呗。”
这件事之后,商仪与江舟彻底决裂。
直至如今,商仪也想不明白,江舟为何一定要杀张之首呢?
江舟说完就扭过头,没有看见商仪冷下的神色。
她曲指敲着栏杆,嘴里哼着俚谣,裙摆像波浪微摆。
曲九畹问:“这首歌似乎是北地歌谣?”
江舟点头:“对呀。”
“小舟是从北地来的吗?”
江舟弯了弯嘴角,“是呀,从前我的家在长河边上,”她耸肩,“后来北戎人打过来,我逃出来,就到南边了。”
商仪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江舟稍稍一怔,往后倾倒,商仪顺势把她捞在怀里。
她看着头顶明月,没有再咋呼。
楼红袖道:“你们是进了哪个班?”
商仪:“千机。”
楼红袖半掩面,长睫轻颤,遮住眼底的光,“以后你们要是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江舟诧然问:“红袖姐姐以前也在千机班吗?”
楼红袖微笑着点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曲九畹拿手轻敲她的额头一记:“我就知道那天你是故意提起。”
楼红袖捂住额头,理直气壮地说:“我看师妹们这么可爱,当然想着要拉她们进千机,偃术流传多年,要注入一点年轻血液,不像你这个人,一点都不念旧情,我要是当了掌院,就把博识课换掉,让学子们学偃术。”
曲九畹苦笑:“那我会被朱执教骂死。”
楼红袖:“没有被朱阎罗骂过,还好意思说是无涯人?”
江舟拍手:“妙极!”
楼红袖弯起眼睛,“进了千机班,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当姐姐这里来呀。”说着她抬起手,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
江舟点头:“恩!”
商仪在一旁,面沉如水。
江舟生了兴致,问:“红袖姐姐,你认识我们执教吗?”
楼红袖:“桐酒,认识呀,那时候我与她还是舍友,一起住在流霜汀。”
宋青云瞪圆眼睛:“我也住在流霜汀!”
楼红袖笑起来,“看来大家都是有缘。”
江舟道:“执教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楼红袖想了想,“这些年,只和她见过寥寥几面,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她变了许多。”
江舟歪头:“什么事?”
曲九畹轻咳一声,看向楼红袖。
楼红袖恍若不觉,“你怕什么,她们进了千机班,总归要知道的。你们今日上了学,发现那间学舍是不是很大,里面的桌椅,一共一百二十架。”
江舟点了点头。那时她就在想,从前的千机班一定很热闹。
楼红袖道:“十多年前,千机班还是一个大班,有一百来个人。我阿姐、桐酒还有我一起在其中求学。我与阿姐自小学习偃术,可我对机关零件不感兴趣,许是小时候被饿久了,一心只想着赚钱,学习经营之术。阿姐与我相反,偃甲是她的命。”
楼红袖……楼倚桥……
江舟默默听着,眼里有光浮动。
楼红袖坐下,轻抿一口茶水:“桐酒就很奇怪了,精通各类偃术,偏像个木头人一般。阿姐偷偷跟我说过,那人就像一具储存偃术的偃甲一样,根本没有对偃术的热情。后来北戎来犯,山河破碎,阿姐便想造出一台偃甲,可以平息战乱,收复山河。”
江舟眨了眨眼,身子微僵。
商仪发问:“当真会有那样的偃甲?”
楼红袖笑道:“那时候没人信她。不过她是班长嘛……”
宋青云倒吸冷气,仿佛忽然明白什么,却不敢打断。
“同窗们年纪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就跟着开始做。共潮生不是有间做偃甲的小房子吗?”楼红袖玉指一伸,指向曲九畹,“她特意匀出来给阿姐做偃甲的,不过我猜这人是想找个正当理由爬上祁梅驿的床。”
宋青云捂唇,彻底呆住了。
曲九畹脸微发红,嗔道:“你从小就喜欢编排这些有的没的。”
楼红袖低笑:“总之,过了一年半载,那件偃甲真被我阿姐做出来了一大半,我们给它命名为‘止戈’。不过空有偃甲,不能上战场又能怎样呢?阿姐便去昆吾,找飞星将军江旬。”
商仪感觉到怀里的身子绷紧,轻抚她的背。
江舟这才慢慢放松,转身抱住商仪的脖子,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她怀里。
楼红袖道:“阿姐给我来信,说将军年轻有为,志在天下,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她只用了几月的功夫,就说服了江旬,一起加入绛河军北伐。千机班有一百二十人,去了一百一十八位,大家踌躇满志,本以为能青云直上。”
“我不爱偃术,就留在了这里。桐酒,她不知为何,也没有去。”楼红袖撑头,痴痴笑道:“那时候啊,每个人都盼着北伐胜利的消息,春城家家户户都挂起彩条,兰苕,你记得吗?那年杏花开的最好,都说这是祥瑞。”
曲九畹轻轻点头。
后来的事不必说了,二十万兵命陨长河,飞星北堕,大盛从此一蹶不振。
只能依靠天堑苦苦支撑。
楼红袖说:“一百一十七枚玉牌送回无涯学宫,埋在黄金台下。从前无涯没有黄金台的,后来战争爆发,许多学子一去不回,只送回了代表他们身份的玉牌。那年夫子每埋下一枚玉牌,就会亲手栽上一株桂花,如今都长得这么大了。”
江舟从前听说过这件事,黄金台这个名字,一是因为花开之时,桂花璨如金霞。
二是取意“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无涯学子为报皇恩,报苍生之恩,前仆后继,一去不回。
“那……”江舟问:“阿姐从前是怎样的人呢?”
曲九畹温声说:“她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们本不愿相信是她……罢了,时候不早,你们明日还要早起上课,便先回去吧。”
商仪提醒她:“掌院,义工之事该如何?”
曲九畹从怀中取出一块雕有兰花的羊脂玉佩,“若是实在没有找到活,就拿着这块玉佩去藏书楼吧,”她笑起来,温润如玉,“也不必还给我了,平日多去那里读读书,也是好的。第四层有偃甲术的藏书,课业上遇到困难,也能去看看。”
商仪双手接过,“多谢。”
她们离开仙人眠的时候,楼红袖懒懒散散倚在门前,华服半披,招手道:“有空再来啊,给你们蒸螃蟹。”
江舟:“好咧!”
走到学宫门前,几道黑影闪来,喝道:“谁!”
曲九畹柔声说:“是我。”
那几人自黑暗里走出,穿着督查处的衣服,拱手:“原来是掌院,我们在查夜晚偷跑出学宫的人。”
曲九畹:“开学事务繁忙,你们辛苦了,”她掉头看了眼江舟她们,笑道:“我为这几个孩子布置一些课业,若是晚上再看见她们归来,就不用扣分了。”
江舟热泪盈眶,心中大喜。
前生她晚上偷跑出去买酒,总是被督察处的人抓到,扣了许多学分。
不过后来她武道初成,这些人再也抓不到她了。想到哪玩就到哪玩。
她与商仪回到共潮生,时候不早,明月高悬墨蓝夜空,海浪伴随月华如银线扑来。
江舟与商仪住在对门,她道:“晚安。”
商仪眸光微沉,忽然问:“你……小时候是在长河吗?”
江舟道:“是呀,”她转了转眼珠子,“云舒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看来小小的广寒君对长河依旧十分在意。
商仪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江舟露出得逞笑容:“那太长了,不如我到你房中,我们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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