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仪想知道江舟过去的事情。
前生她对江舟的了解,是由坊间流言蜚语拼凑在一起,构成一个残破而虚假的逆命侯。江舟是一生总是伴着血腥,从她毁去无涯始,自她万箭穿心终,至于她的前半生,在哪里长大,有过哪些亲人,在无涯学宫是否有过好友师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探究。
江舟熟门熟路地爬上了商仪的床,还不忘替她捂着手脚。
少女手脚有些冰凉,比正常人的体温略低。江舟与她正好相反,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体内装着一个热炉一样。商仪轻合上目,双颊微红,却没有反抗。
“我小时候生活在长河边上,是在下游,北戎人还没有打过来。我阿爷是极好的人,从小到大都靠长河边上打渔为生,所以大家都在传兵败了,北戎人要打过来,他却没有走,留在了那里。”
商仪的手脚渐渐暖起来,把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脊背,“你的阿姐呢?”
江舟声音顿了一下,“阿姐她喜欢读话本,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给我念话本,我最喜欢听英雄屠魔的故事,最后他杀掉了魔物,迎娶公主,在天子赏赐的封地里,逍遥自在。云舒,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商仪沉默半晌,轻轻“恩”了一下。
她听说过那个故事,但结局并不圆满。
英雄为了杀了魔物,选择自己成魔,杀了许多人,却救出了公主。后来他死了,公主嫁给世家子,所有的人都在庆祝,没有人为他而哭。
那位阿姐故意隐瞒结局,编出一个俗套却温暖的故事。
想必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想着,江舟埋在她的怀里,似乎已沉沉睡去。
商仪笑了笑,舟舟的睡眠一向很规律。
明月映窗,屋里月华如水。
商仪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常常失眠,一闭眼就想起前生。
“广寒君为何不肯看看我呢?明明我和你,才是……本该就在一起。”
“若长河水清,真想与你泛舟江海,从此再不靠岸。”
那些悲伤的低喃,仿佛一个个诅咒,把她困在悔恨与无望里。
所幸时候还早,舟舟还好好在她的身边,没有成为日后万夫所指的逆命侯。
商仪悄悄勾住江舟的手,十指交缠,心渐渐安定下来。
舟舟说起以前的事,口吻平静,徐徐道来,可这份平静,却让她分外心疼。
她的小道侣,原来也有过幸福的童年,也曾被人捧在手里好好疼宠。
也并非,生来就是世人口中的十恶不赦,杀人如狂。
其实在张之首之事后,她也当真对江舟心冷。
张府七十六人,逆命侯没有放过一位,甚至还坐在鲜血之中,笑吟吟地赏月吃蟹。
商仪可以接受她杀人,却不能容忍她滥杀无辜,这么毫无底线。
江舟剥好了蟹,见她不来,笑道:“你不吃吗?这是东海送来的,路上一直冰镇着,你看,鲜的很。”
商仪盯着仆妇尸体,已气得不轻,声音颤抖,“你怎能如此?”
江舟眨眼,满脸无辜,“我怎么了?你真不吃?”她两下把玉碟里剥好的蟹肉蟹黄扫空,拿起还黏着蟹肉的壳,口中吆喝几声,一条黄狗夹着尾巴从花丛里跑来,舔舐扔在地上的壳。
太荒谬了,商仪心想。
“就算是为了军权,你也不该连无辜之人也残害,你可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也……”
江舟猛地出声打断她,“可我没有父母亲人,我想不到,”她揉了揉黄狗脑袋,“没有人是无辜的,云舒,你不明白。”
商仪失力倚在树上,低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舟:“可我不后悔。”
商仪转身离开。
这之后,商仪与江舟的关系彻底破裂。
她冷眼看着江舟一路招摇作死,树敌无数,每个人都怕她,也想杀她,可谁也杀不死她。
临行前,江舟说:“等我回来。”
商仪依旧冷面相对。
那次江舟骗了她,没有再回来。
听说逆命侯万箭穿心,尸体跌落长河,无人为她收敛。
商仪在群玉山梅林里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只是心里怀揣着一丝微薄的希望,祸害遗千年,那人屡次死里逃生,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等到飞雪之中的一枝梅花,却遇上了一个捧花的孩子。
那孩子叫陈亭,原是个孤儿,在慈幼坊里长大。他来群玉山,找到商仪,送上了一枝簌簌桃花。
从陈思口中,商仪才认识到了另一个江舟——
她建起慈幼坊,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重金聘请夫子,让孩子们拥有一技之长。
她给了孩子一个新的家。
每到掌灯时分,那些孩子聚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本上的故事。
那一个个温暖而动人的故事,点缀着他们的梦。
那是商仪从未认识的逆命侯。
后来商仪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女人靠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卷泛黄话本,柔声念着。
细碎阳光透过花荫洒在她的朱红色蟒服上,星星点点,斑驳不定。花香在空气里浮游,她微低着头,看不起容颜,只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说到有趣的地方时,她轻轻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商仪从未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好似卸下一身尘埃,无忧无虑。
笑声清脆,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清风拂过,落花簌簌,含笑的双眸看过来,“云舒,我给你念段话本呗。”
……
末了,那个叫陈思的孩子抹泪,轻声问道:“城南的花已经开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
商仪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往日她与道侣日日相对,却咫尺天涯,她从未探究过舟舟的内心,从未尝试了解过她,也没有做过一个道侣应该做的事,没有站在身后支持她。
逆命侯总是万夫所指,孑然一身。
广寒君总是光风霁月,万民信服。
后来的无数次,她曾想过,如果自己放低姿态,如果自己不在意世人流言,如果自己在张府中,不是先出声质问,而是多问一句为什么。
一切是不是有了不同。
那一生唯一一次的心动,终究是被她自己断送了。
商仪握住少女细嫩的手,心想,她或许是个好的臣子、表率,到后来,是一个好的君王。
但却不是一个好的道侣。
目光落在江舟沉睡的面容上,心倏地软了,屏住呼吸,悄悄亲上她的额头。
所幸,你又重回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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