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行字,笔锋苍劲, 字迹秀丽, 可惜被岁月侵蚀, 模糊大半, 只隐约看出最后几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江舟心想, 是濮含写的吗,不对, 是夫子重游此地写下来的吧。
商仪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紧蹙, 沉默半晌,才开口说时间紧急,不欲在此地耽搁。
这次遇到迷阵,两人似都有些触动,后面的路程皆各有所思。
商仪注意到舟舟垂头丧气, 没有像来时活泼, 忍不住担心:“舟舟,在想什么?”
江舟认真问:“你以后会离开我吗?”
商仪心头一紧,“舟舟?”
江舟一直在想夫子说的话, 心情不由沉闷, 低垂着头,也说不出为什么。如果非要安个理由,大概是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吧。她看着身边的少女,心里想,自己在云舒心中算什么呢?
云舒像夫子一样,心里有比天还高的志向,是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鹏鸟,总有一日会振翅而上,背负青天,去追寻她心中的大道,那时她们是否会如濮含与夫子般,进行所谓体面地告别吗?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江舟摇摇头,拼命甩掉脑中的念头。
商仪停下脚步,眼里带着忧虑:“为什么这样问?”
江舟努嘴,“没什么。”
商仪:“舟舟,你……”她沉默片刻,“我不会离开你的。”
江舟抬眸,迷惑不解地看着她,脸上有些茫然。
商仪看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心中涌过万种思绪,开口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担心……明明是你……”明明前世先离开的人,说要回来却一去不复返的人,是眼前的少女。
明明是你先离开的。
她想。留她一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背负万民的祈愿与希望。
于商仪而言,逆命侯的出现是她人生的一个意外。
她本该如其他皇家子弟一般,活在尔虞我诈的算计中,所有的东西都是筹码,情同手足亦可被算计。
唯有逆命侯,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惨淡晦暗的天空,像是劈开乌云的一束光。她看上去那么痴情而热烈,不惜燃烧自己,也要照亮商仪的眼睛。
于是商仪一点点地把心中防备卸去,块垒浇熄,于冰冷之中感受到温情,看到生命里另一种可能。
然后那束光熄灭了。不留余地、不容转圜,等商仪反应过来时,手中只留冰冷的余烬,还有余生绵绵无期贯彻心扉的痛楚。
你把我拉下云端,体验人情冷暖,对世事卸下心防,然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开……如今还要怨我怪我。
就只有你委屈吗?
商仪指尖微微颤抖,竭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异样,垂下眼眸。
眼前人毕竟不是昔日道侣,今时的舟舟何其无辜,不记得前生的爱恨纠葛,纯洁如一片白纸。
今时的舟舟,毕竟不是她当年的道侣。她在漫长的时光里所思念、后悔、想要弥补的人,是那个睥睨四方,杀气冲霄的逆命侯啊。
商仪眼圈泛红,垂头不再说话。
江舟也陷入前生的怅惘里,并未发现商仪的沉默。就算她现在认识了商仪又怎么样呢?在商仪心中,总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
商仪于她,是永不枯萎的青梅,誓死效忠的王,清澈明亮的月光。
但她于商仪,上辈子不过是名不符其实的道侣,今生亦只是相伴同行的同窗。
她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商仪问出与濮含相同的问题:“舟舟,你觉得我们的情分不能长久?”
江舟罕见气馁,垂头丧气道:“我在你心里也不算什么……”
商仪脸色苍白,带着颤音问:“你就这样、这样想我?我来无涯为了……我们之间这么久的情分,你这样想我?”
江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挠头问:“可是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这辈子她和商仪在无涯自见面起也只有一月左右,她伤心是因为想起前生,但云舒又不知道前生,还忘了小时候的事,现在她们只是认识不足月的同伴,为何云舒会生气呢?
商仪眼圈泛红,定定看着江舟,像是质问前生的情人,“是不是在你心中,我一直是这样?”
江舟哑然:“我……”
商仪转身,不敢对江舟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前生她是个堪称完美的帝王,一言一行载入史册,冷静自持,帝心万重,抛却所有情感,换来一张青史留名的假面。
可唯有对着舟舟,一次又一次的失控。
江舟呐呐解释:“云舒,我只是觉得你和那两个前辈一样,心里有大志向,在你心中,情情爱爱这种东西不是最重要的,呐,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不像我这样的俗人。”
商仪怔了许久,才轻轻说:“舟舟,你看错了,我才是俗人。”
而逆命侯才是那个真正有大志向的人,宁愿忍受举世骂名,担负颠覆两个王朝的宿命,亲手终结千百年的战乱。她是孤注一掷的赌徒,跋山涉水的香客,不顾一切燃烧所有只为点亮烽火硝烟里黯淡的天光。
这样的行为与愿景,几乎能比得上地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
江舟歪着脑袋,一字一句认真道:“云舒,我读的书不多,只记得逍遥游里有一只大鹏,翅垂云背负天,从北冥一直飞到南冥。在鹏鸟的眼里,天地万物都是渺小的,连天空都在它的羽翼之下。燕雀笑它,但是它们怎么会明白鹏鸟的志向呢?”
就像濮含立志打通两界通道,夫子希望著书传于世人,云舒身上也背负这样宏大的理想。
江舟像只在树梢嘁嘁喳喳的小雀,发觉天色忽然黯了下来,抬头看见鹏鸟划过天际,自心底生出尊敬与向往。
商仪神情悲凉,“可是鹏鸟飞累了,不想再去南方。”
江舟不解:“鹏鸟怎么会累呢?”
商仪惨淡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她不是鹏鸟,只是生得大了些,飞得高了些,便要背负起青天,谁问过她到底喜不喜欢呢?”
江舟怔了怔,若有所思。
商仪自觉失态:“舟舟,我只是、刚刚说的话,不要当真,是我莽撞了。”
江舟抬头看她,眼睛湿润晶亮:“云舒,我并不是觉得我们的情分不能长久。你太厉害了,我怕自己踮起脚也够不到你。不过我会努力的!如果你想飞高,我就想成为载你上青天的风,如果你累了的话,我会给你在最高的树上做一个巢,我们总要在一起,对不对?”
商仪眼里渐渐泛出湿意,身子微颤,半晌过后,上前紧紧拥住江舟。
她抱得很紧,脸蹭着舟舟的面颊,低声说:“谢谢你,舟舟。”
江舟心想,就算看上去再怎么成熟,云舒毕竟年纪还小,还只是个小孩,唉,需要自己多包容包容。她逆命侯大人有大量,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她本不是太计较得失的人,尤其在感情上,只是方才受到触动,一时有点伤春悲秋,等情绪过去,又变得精神抖擞,活力满满。
是夜,商仪依旧无眠,望着漫天星辰,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
“舟舟,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她回头,刚才还在说话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商仪笑笑,不经意瞥到计时仪上,笑意僵在脸上,蛾眉微蹙,露出深思之态。
如果没有记错,舟舟每次都会在这个点准时入睡。
未免太规律了点。
商仪脑内闪过楼倚桥笔记里的一页,心中紧了紧,不禁摇摇头,想把那个可怕的猜想除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舟舟明明只是长河畔长大的一个普通孩子。但,又有哪个普通孩子能独自剿灭一支北戎兵呢?不仅如此,她还小小年纪跋涉千山万水,翻过在成人眼里亦有去无还的鬼方山,从北疆来到东海。
不知怎么,又想起前生关于逆命侯骁勇善战、刀枪不入的传说。
刀枪不入?
商仪凝视江舟沉静的面容,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抚上她天真眉目。
舟舟……
山林跋涉几日,马上就要翻过最后一座山岭。
江舟故地重游,心情激动,举止明显带着焦躁与不安。商仪看在眼里,只能默默抚慰她。
“云舒,爬上那儿我们就到北疆了。”江舟指着面前高耸山岗,咬了咬唇,不由自主抓紧袖角,精神紧绷。
商仪自然握住她,“好,今晚在这歇一歇吧。”
江舟罕见拒绝了她:“不了,我们先快点过去,以免夜长梦多。”她跺跺脚,“夫子说我与灵核有缘,可我该怎么找到它?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云舒,我该怎么办呢?”
商仪安抚:“别怕,顺其自然就好。”
江舟惶然无措,“我要是找不到灵核……”
商仪:“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江舟一咬牙,云舒说得不错,反正一切不会比前世更差。她只是太过在乎,所以患得患失。江舟想到这里,松一口气,嘟囔道:“好讨厌这样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云舒你说,夫子那么厉害,还有那群执教们,都比我强,为什么他们都找不到的灵核,非要说我能找到呢?要是我找不到,他们会失望吗?”
商仪:“不会的,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江舟像是察觉什么,忽然看向商仪,心道,云舒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方才她说鹏鸟累了之类的话,是否意味着她也如自己一般,偶尔也会有泄气的时候。
当个救世主或者英雄在世人眼里或许是很风光的事,但江舟宁愿像前生一样做个大坏蛋,也不想对上别人失望的眼神。
她知道,捧你上神坛的人,往往也会把你踩入泥泞里。
与其做事事受缚的英雄,倒不如做个随心所欲的混蛋,让人惧怕又无可奈何。只要足够强大,谁也不能伤害她。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江舟踏上最高峰,忽地想起自己率军北渡的时候。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军。
江舟与其父一般,在行军上颇有天赋,几次将北戎击退,一路收复疆土。最后一次北伐,她率大军翻越鬼方山,站在最高峰上,眺望南方。
这时她与江旬不同,朝堂上有祁梅驿做后盾,不必担心身后飞来暗箭。此战过后,她便能完成父亲遗愿,一雪大盛几百年的耻辱。
可江舟面上没有笑,夕阳西沉,金色余晖中,她仿佛看见波光潋滟的河流湖川,几只小舟飞鸟般掠过水面,滑向天际。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她的故乡水,又在送哪些旅人,哪些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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