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白骨累累,不知生前是谁家白马少年郎, 谁家春闺梦里人。
江舟与商仪一直沉默, 鲜少说话, 似乎在此地出声, 也是亵渎英灵。
远远, 江舟看见两峰如剑耸立。
这一段极为狭窄,水流湍急, 山势险峻。
在记忆中,两岸草木葳蕤, 伏兵埋藏其中,难以发现端倪。但被战火灼烧过后, 只剩一山枯枝和斑驳黄沙,连河流都被染成黄色。
“要到了。”商仪开口。
江舟深吸口气,身子微微颤抖,忽而手背一暖,被商仪轻轻握住手。
她看了眼商仪, 突然觉得很心安。
河谷前有一座无名石碑, 后面是堆积如山的白骨,连一处立脚之地也无。
江舟看着那面倒在地上的军旗,眼圈渐渐红了。商仪跪在地上, 与江舟一起, 共同祭拜满山英灵。
此时山风哽咽,河水哀泣,天地无言。
商仪刚要起身, 江舟却把她按住,跑到她对面又跪下。
“舟舟?”她一抬头,见刚刚还红着眼睛的少女又微微笑了,含泪带笑的模样格外惹人怜。
江舟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云舒,我们再拜一次。”
商仪不明所以,但还是按她所言所行。两人相互对拜时,商仪有些恍然,这是夫妻对拜吗?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高堂?
江舟心想,把自己媳妇带到老爹面前逛一圈,还拜了堂,这回是真的在一起了!
终于是被所有人祝福着的了。
任他身后国仇家恨,白骨萧萧,她只要看见眼前一点微末的美好,就会忘掉所有,重新开心起来。这种没心没肺的个性,倒也支撑着她前生这么过下来。
商仪:“舟舟,你这是?”
江舟抱住她:“云舒,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商仪下意识搂住她的腰,面对满山白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诧然道:“什么?”
江舟:“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商仪:“……”
江舟蹭了蹭她的脸,心道老爹看见这幕,指不定会有多开心,“你感动吗?”
一阵阴风吹过,商仪打个寒颤,“不、不敢动。”
江舟:“嘿嘿,哎?不感动?”
商仪扶额,叹了口气。
第一次和舟舟出游,第一次和喜欢的人表明心意,明明应该是双份的快乐,但……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地方。这么一个鬼影幢幢,阴风阵阵的埋骨之地,是她们的求婚之所,大盛二十万英灵,满地尸骨血海,是她们的见证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傻乎乎地说出一句喜欢,也不管时间地点。
可她心里怎么会这么开心?
前生逆命侯与广寒君结契,满朝文武做贺,天子垂坐高堂。
明珠为灯,白玉为阶,鲛纱铺地,天下珠玉尽聚,奢华富丽笔画难描。
今生只在这么一个阴森可怖白骨成堆的地方,身负寻找灵核重任,一切都是不合时宜的。为什么她的心里这么开心?比当年还要欢喜万倍。
江舟心想,这回让老爹和前辈们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了,要是云舒日后变心,这群鬼兵就乌泱泱过去……呸呸呸,云舒怎么会变心呢?
想想,自己也真是厉害。
她颇为自得地挺了挺胸。这辈子还没加官进爵,做出一番事业,就把天上这轮寒月抱在了怀里。前生那么用尽心力讨好也……原来摘取美人芳心,不要价值连城的东珠,也不要高山之心的冷玉。
商仪微微垂眸,眉尖蹙了下,瞥见尸骨之下长满流影菇。毕竟这儿是死气深重之地,长出流影菇不足为奇,只是不知她们能否在过往的幻象中追查到隐藏在黄泉下的秘密。
念及此,商仪眸光亮起,心想,舟舟说的过来没错,确实应当来这边一趟。她按上左胸,不知是因为方才舟舟的话,亦或是满地黄沙白骨,滚滚长河东流,她的心跳动得稍微快了些。
水面缓慢地腾升起轻薄的白雾,澄澈日光与雾气混合,透出朦朦胧胧的光泽来。
隔着水雾,天地万物,一切渐渐看不分明起来。
江舟有些恍惚,眼前万千景象一闪而过,金光粼粼的大河上,一条小小的渔舟飘过,一时又是夜深星稀,山脚下千帐灯火闪烁。
这儿的幻影菇太多,死气太重,又或者单单是英灵不肯安息,无数幻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副光怪陆离之景。
等江舟反应过来时,商仪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她心里一惊,忙喊:“云舒?”
声音在空谷回荡,有几分鬼气森森,所幸商仪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在。”
江舟放下心,“我来找你!”
商仪应道:“好。”
话音刚落,她身侧的浓雾里就传来脚步声,商仪回头,诧然问:“舟舟,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商仪拧拧眉,愈发心神不宁,右手抬起,放在胸口,声音拔高一些,“舟舟?”
江舟应:“哎我在这里,云舒你别动,我看能不能摸到你,这鬼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声音似乎更近一些,但商仪等了半晌,也未见她来。
江舟也急了,明明两个人听起来隔得不远,可她走了这么远,还是没看见云舒的影子。就算以她并不聪明的小脑瓜,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这时再开口时,听不见商仪的回答了。
江舟咬碎一口银牙,骂道:“这什么鬼地方!”
虽然这儿除却她们两个活人,大抵也只剩鬼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鬼地方。
“老爹你也真是的,不知道保佑我吗,要是我媳妇丢了,我、我就……哼。”
商仪心中涌现说不出的焦躁,这时脚步声更近一些,她扭头:“舟舟!”
冷风扑了过来,很凉。
从雾气里跑出来的人影身量不足,看不清面目,但不可能是舟舟了。
商仪拧紧眉,这地方怎么会有小孩,瞬间她便明白,有幻影菇在,这应当又是过去的景象了。
看到小孩的时候,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说不出原因。
待离得稍近,商仪才看见那孩子的眉目——穿着小小的戎装,身后鲜红的小披风迎风飘扬,腰间特制的小剑随她跑动一颠一颠。许是跑得累了,嘟起的双颊红艳如火,桃花眼尤为黑亮,浅浅浮着一层水光。
商仪不由自主往前:“舟舟?”
这孩子太像舟舟了,可舟舟小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知这是过去的幻象,却还是抬起手,试图拦下小孩,“停一下,等等我,舟舟!”
小孩的身影穿过她的手臂,像一阵清亮的夏风,商仪心乱如麻,眼见她越跑越远,心中擂鼓乱敲,什么也想不起,紧紧跟在她身后。
她是舟舟吗?
为何会在这里?
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什么?
分开浪潮般的白雾,幻影菇的光点在风中明明灭灭,脚下白骨喑哑歌唱,河水滚滚东流。
可映在那孩子的眼里,却是青山绿水,阳光明媚,她背着自己的小钢剑,穿上特制的小号戎装,开心地在阳光下跑着,直到看见一人,笑容更灿烂,一把扑到她的怀里,“爹!”
商仪也停了下来,凝视面前穿玄色劲装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到而立,极为年轻,凤目修眉,一脸书卷气,不像个武人。打扮也颇寻常,没披银甲,只穿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左边袖角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木兰。
商仪想起,江旬因长相儒雅俊美,在大盛有儒将之名。她在昆吾时,也在坊间听说过不少关于掷果盈车的故事。
原来飞星将军,是这般模样。
商仪记忆中从未见过他,乍一见却觉十分亲切。或许是知道父亲与江旬的关系,又或是听说飞星将军的故事太多,在她心里,这位故去多年的大将军是自己如叔如父的长辈,纵不在人世,也依旧默默守护着她。
他用鲜血与牺牲带来的荣光,庇佑商仪这么多年,也保护了大盛百姓这么多年。
若是寻常,商仪有缘见他真颜,定是十分激动,可如今她死死盯着江旬怀中的小姑娘,脑中一片混沌——
喊江旬做爹的,只能是她遗忘的那位小青梅,江晚照。
可她竟才知道,江晚照竟长得这么、这么与舟舟相像,或者……商仪有点站立不稳,掩在长袖下的手微颤,眸中漫起湿意。
江旬捏了把小孩的脸,“又去哪里玩了?”
小孩举高手里的剑,这把是特意为她用钢铁做的小剑,比寻常练习时的木剑重许多。她费力举起来,“我去练剑啦!”
江旬笑:“举都举不起来。”
小孩急了,“我可以!我就是累了。”她瘪嘴,“我已经学会那套剑招,姐姐都看见啦!你放我下来,我现在就练给你看。”说着,两只小短腿不安分地乱蹬,想从江旬怀里挣开。
江旬大笑,把她举到自己肩膀上,“回去再跳给爹看。”
小孩手里抱着剑,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脉脉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她猛地回头,正好看向商仪。
商仪瞪大双眸,望了一会,才发现小孩只是看着后面巍峨大山,并未看见她。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好想云舒。”她扯了把父亲的头发。
江旬宠溺笑道:“臭丫头,快了快了,等打赢咱们就回家。”
小孩数手指:“一、二、三、四,还有四个月就是云舒的生辰了,我送她什么好?”
江旬:“送她个盛世江山。”
小孩问:“她会喜欢吗?”
江旬:“她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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