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照笑起来,一派天真浪漫, 似乎还不明白盛世江山这四个字代表什么。她摇头晃脑地说:“云舒喜欢什么, 我就送她什么, 我最最最喜欢云舒啦!”
江旬点评:“我和你娘这么聪明的人, 怎么生了你这个傻姑娘。”
商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凝视女孩天真眉眼,听到这句时, 泪水顺着眼角滑过——
原来她自小便是别人最最最喜欢的人,想必是喜欢到极致, 才值这么多的最字。
这孩子跟舟舟如此相像,连口吻也一模一样, 不谙世事的懵懂天真,仿佛从未长大,永不会长大。
“爹,离开昆吾的时候,云舒还说要送我生辰礼物!你说会是什么?”
江旬笑着问:“会是什么?”
江晚照嘟囔:“我哪知道, 我问你呢。”不过她旋而又痴痴笑了, 眼睛弯成月牙,“不管云舒送什么我都喜欢。”
商仪低声回:“是只小狐狸。”
狡黠可爱,和你很像。
再抬眸时, 父女两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
商仪伸出手, 没有留住他们。她怔怔往前走,脚下幻影菇如星火闪烁。
“姐姐!”小女孩抬起头,双颊粉粉, 眼睛发亮。
商仪不可置信睁大眼眸,喃喃:“你看得见我?”
女孩笑弯了眼,嘴角勾出柔软的幅度,捧在一起的小手胖乎乎的,让商仪心里一片柔软。她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看,小福蝶。”
说着,合紧的双手打开,一只彩蝶翩翩飞出。
商仪笑起来,抬起手,蝴蝶从她的掌间穿过,飞往并不清晰的前方。她呆呆望着彩蝶,不知自己此时所见,是否如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
她后退一步,看清原来自己站着的地方与另一个女人重合,才恍然女孩并非对着自己说话。
隔着十年光阴,她怎能看得见自己呢?商仪自嘲一笑,心中闷痛,忽然意识到,她与这人已错过太多,不仅是爱恨交缠的前生,还有尘封在记忆里的十年。
女人身着学宫儒服,泼墨长发用一支乌木簪简单挽起,笑容温煦,乍一看来,与曲九畹和夫子皆有些相似。
江晚照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楚地的腔调,“福蝶,我在河边抓到的。”
楼倚桥温柔笑道:“刚刚又去玩了?”
江晚照吐了吐舌头,“我去练剑,只是、只是偷偷玩了一会。”她比划着,露出一小截指尖,“一小会,一点点。”
楼倚桥揉揉她的头,“多玩玩怎么啦,姐姐不跟你爹说。”
江晚照一把抱住她,使劲蹭她的手,“最喜欢姐姐了!”
商仪看着她们,心里不自觉泛起酸水——一口一个好姐姐,一口一个最喜欢,原来那人小时候就是这幅德行。
像只爱撒娇的小狐狸,娇憨可怜,人见人爱,偏偏自己把她遗忘,忘了何止十年。
前生的逆命侯,又是怀着怎样忐忑憧憬的心绪,递上一枝梅花呢?
楼倚桥牵着小孩,目光转向夕阳中的长河,低声道:“长河落日……”
与商仪不同,她所见并非枯萎死寂之地,此刻夕阳西下,长河落日,两岸芳草萋萋,有碧草彩蝶,生机勃勃。楼倚桥心中感慨,大盛积弱百年,终于等到重临长河,这一天,大盛已经等得太久。
当年之耻像未愈合的伤疤,烫在盛国人的心上,时不时抽痛,让人不敢忘却。
但马上就要赢了。
楼倚桥浑身发烫,血似乎在瞬间沸腾,来北疆的这段时日,不仅是她,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异常亢奋之中。
她挺立风中,余晖把白衣染成浅金,乌发微微飘扬。当年为那重器取名止戈,便是希望它能有朝一日能止定干戈,平息战乱。这一日终于到了眼前。
楼倚桥想起黄金台上金霞纷叠的桂花,桂花底下江河不废的尸骨,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春城与好友斗酒之时,她们便在共潮生上,对着明月大江许下此生宏愿——愿天下安,愿国民富,愿祖国强,愿长河水清,盛世太平。只要能实现,轻掷此生亦无妨。
还有桐酒。
那人向来木讷冷肃,双手捧着灵核,一脸慎重地说:“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明明说的人毫无旖旎之情,只是陈述一句实话。每当楼倚桥再想起时,却不禁心跳如擂,涌上说不出的悸动。
女孩天真无忧的话语打断她的思绪,“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赢呀?”
楼倚桥微笑:“快了。”
江晚照:“那就好,我可想云舒啦,姐姐你见过云舒吗,等回昆吾我们偷偷去见她!我知道有条暗道,可以偷偷溜到群玉山。”
“群玉山?”楼倚桥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你的小青梅,难道是天上的仙子不成?”
江晚照使劲点头:“她就是!她就是!”
楼倚桥忍俊不禁,想起一事,又觉怅然,“楚王的女儿,实在是……”
天子将商仪留在自己身边,用意昭然若揭,幸好还有江旬忠心相护。楼倚桥想到这里,心中陡生不安,天子视将军如眼中钉肉中刺许久,这次出征于他是一个好机会。但北伐胜利,功在千秋,皇上总不会如此昏庸吧?
楼倚桥让晚照先会大帐休息,决意再去检查止戈一番。虽觉自己猜想有些荒诞,但自古以来,错杀忠臣良将以至自取灭亡之事也有许多。她难免不安。
北疆天暗得快,待她们回到军营,暮色已迟,天边几点寒星闪烁。
“哟,小祖宗,你去了哪里,怎么又玩到这么晚?”守在门口的士兵笑眯眯地问。江晚照生得玉雪可爱,这群糙汉子一见她就想逗弄。
江晚照气得跺脚,“我才没玩呢,我在练剑!练剑!”
士兵笑,摊开双手:“好好好,练剑,我们的小将军最勤勉了。”
楼倚桥接过递来的灯,嘱咐:“把晚照带到将军那儿,我去看看止戈。”
前一瞬还嬉皮笑脸的将士立即站直,“是,先生。”
军队纪律严明,巡逻士兵见她纷纷行礼。
楼倚桥手提灯盏,北地的冷风灌进她单薄衣衫,黑色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幽微灯火闪烁,照得她的面容明灭,少了几分血色。
止戈被放置在军营中心,周围有重兵守护,寻常人无法靠近。但楼倚桥自然不同寻常,她颇得江旬器重,又与无涯学宫一干人亲自建出止戈,她说明来意,将士不疑有他,打声招呼便让她进去。
楼倚桥弯腰走进营帐,仰头望着红布覆盖的偃甲,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揭开红布。
巨大偃甲如睡狮蛰伏在地,桐油把银丝木刷得锃亮,在灯火下闪烁微光。她抚上光滑的表面,左颊轻轻贴在其上,似乎听到偃甲胸腔内砰砰的声音,不安的心终于不再躁动。
她从小便于偃术上颇为狂热,在她眼中,偃甲并非冰冷僵硬的死物,而是万千生灵之一。
而偃师所行,正是赋予死物以生命的过程。将死物连接一起,用心琢磨,使其走动、运行,有如天公造万物之神奇。因而偃师要比任何人更要有颗悲悯之心,珍惜万千生灵。
楼倚桥心中想到,此战过后,止定干戈,可免边疆数万百姓流离之苦,难免激动。她站了一会,小心检查偃甲每一关节,并未发觉异常后,总算松一口气,转身离开,走至门边时,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
止戈依旧静静伏在地上,温驯无比,中央系着吉祥的红花。
楼倚桥斟酌半晌,转身走到偃甲前,熟练地打开机关,取出一颗湛湛发光的灵石。她把灵核小心藏于袖中,机关恢复原样,面色如常地离开此地。
商仪微皱眉,跟在她的身后,但楼倚桥的背影融于迷雾之中,这段幻影已然结束。
果然是楼倚桥拿走灵核——她为何要这样做?莫非是那时已察觉不对,又或者只是为了小心起见?看来灵核最终下落的关键,还是在这个女人身上。
商仪拨开迷雾,往前走了几步,又遇一地幻影菇,斑驳光点在雾气中浮动。
必须要从幻影中寻到灵核的下落,商仪静静等候,可流动的幻影只是过去士兵巡逻替岗的一二景象。这么多幻影,她能在其中几次看见重要之人,不过是侥幸而已。
一阵风吹来,雾气像潮水般翻滚。
她站在迷雾之中,忽然有些茫然,低声喊了句“舟舟”,并未有人应。
之前河谷中遇到迷阵,那夜她研究许久,寻到破阵之法,迷阵与幻影有几分相似,触类旁通,她于如何剔除无关景象,找到重要的几段幻影,心中已有计量。
唯一的问题,也是施展术法的关键,是要找到与当年之人有关的物件。
正如偃甲之中的机关齿轮把诸多零件连接在一起,她也需要一件与过去相关的东西,作为过去与现在的连接。而这件东西,她手上正好有一件。
商仪从怀中取出条赤红如火的发带,摩挲许久,轻轻合上眸,“舟舟、晚照……”
犹豫许久,她弯下身,小心把江舟的发带放在地上。一簇火星划过迷雾,四周响起兵戈之声,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商仪循着声音往前走,脚下传来水流声,她低下头,素白的鞋被鲜血染透。
她静静看着鲜红鞋尖许久,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当年的惨烈,而那时不过稚龄的江晚照,之后许多年背负这段往事的逆命侯,又是怎么面对天命的莫测?
烽火狼烟,厮杀不休,她身处这片古战场中,不禁想起昆吾的猎猎红衣。瑶池月、宝剑、梅花与美人,那人背负血海深仇,却扬眉笑颜如花,步步行在刀尖,偏无畏天意残忍。
时隔两世,商仪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逆命侯看着自己痴笑,眼里心里一片柔软。
那晚夜色比寻常更要温柔。
可惜前生太晚,总算,今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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