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想到, 第一个出来怼高卓的不是竹文,也不是白萍, 而是曾经为《草儿青青》背书的沪城大学教授周秉文。
周秉文为谢舒仪写了一篇悼文, 就发表在《沪报》上。
“……我华国共四万万同胞,其中二万万皆为妇女, 妇女同志撑起了半个华国。但尤为令人痛心疾首的是, 我们的妇女同志在过去的二千余年里却从未获得与其贡献相匹配的地位。……
“逼死谢舒仪女士的何止是伊的父母,更是华国传承二千余年的封建礼制, 是吃人的教条规矩, 是顽固不化的华国人。男人们呵,你们记住,你们是靠女人血肉为生的寄生虫,你们每一分优越的地位, 都是踩着母亲姊妹的尸骨。……
“我愧对我们的妇女同志, 我是杀死谢舒仪女士的那千千万万刽子手中的一个, 我甚至不敢到伊的坟前为伊献一束花。但我不曾想到,我们的杀人者竟还在此刻昂起头颅大笑。日前高先生在《东方月报》上发表的高见, 犹如一盆腊月寒冰,冻得我浑身刺冷。我们和蔼亲切的同胞在礼教旧条中喋血了, 尸骸刚埋入黄土之下;而杀人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上高堂, 踩着伊遗留的血痕,满口之乎者也高谈阔论……
“当杀人者的笑容在受害者的尸骸面前仍能肆无忌惮时,我尤其感到悲哀。一切谓之自由平等、革旧立新的口号在此刻都是可笑的,我的周围只充斥着浓重的黑暗。我们时常说:‘旧社会推翻了’, 可旧社会真的推翻了吗?倘是真的,何以我们有文化有学识的读书人仍在高喊甚么‘以孝为天’、‘媒妁之言’呢?我竟无言地沉默了。……”
“嗟乎!我不晓得该说些甚么,只浅薄言语难以抚慰逝者之灵。但谨以此悼念谢舒仪女士!”
周秉文这篇文章,在悼念谢舒仪之余,就差指着高卓的鼻子骂他是男人中的败类了。
文人的笔杆子是最刺人的东西,周秉文全篇没有一句脏话,但对一个一心想受到主流认可的所谓“读书人”来说,被一位业界泰斗认为是文界之耻、不屑与之为伍,本就是最大的打击。
最开始报道谢舒仪自杀事件的《沪报》记者在唐沅的授意下也毫不含糊,另外撰写了一篇深度报道,把谢舒仪爹妈那摊子烂事扒得一干二净,顺带把高卓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这篇报道一出来,几乎是坐实了高卓颠倒黑白吸人血馒头的事实,又有周秉文的文章在前,这一回,高卓是真真正正地惹了众怒。
攻击他的文章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一下子就成了沪城学界的过街老鼠,但凡还有良知与同理心的人都不屑与之为伍。甚至还有人把炮火转移到了《东方月报》,指责他们为什么会刊登这样的文章,让高卓这样的人也有机会大放厥词。
《东方月报》只是一家中流商业报纸,之前也是抱了高卓能一飞冲天、连带着自家报社水涨船高的想法,却万万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沪城的青年女学生甚至开始集体抵制他们,他们还被扣上了“不尊重妇女”、“妄图复辟封建残余”的帽子,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为了平息大众的怒火,它选择了推一个编辑出来挡枪,并发表道歉声明,承诺以后永不录用高卓的稿件。
这下子,高卓是真的傻眼了。
怎么回事?他预想中的结局不该是一呼百应、众人为他摇旗呐喊吗?那些女人凭什么要求凌驾于男人之上?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本就是理所应当,怎么却连周秉文都会站出来为她们说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像高卓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理解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前朝早已被历史的车轮碾为灰烟,他的身心却仍遗留在那里,做着跻身剥削阶级、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美梦。
可惜,志大才疏,不过是徒添笑话罢了。
谢舒仪一事后,白萍主动往《华国青年》杂志社寄来一封信,措辞极为谨慎尊重,特地点名是交给竹文先生的。
对于这位将半生事业奉献于革命事业的女性,唐沅亦是极为欣赏尊重的,书信一来一往间,二人交谈愈发投机深入,竟成为了文交知己。
谢舒仪一事造成的影响是深远绵长的,如果说草儿的事情还只是让他们站在一个旁观者角度感到同情和不忍,那谢舒仪一事则是让相当一部分知识女性有了唇亡齿寒的悲哀。
沪城最负盛名的汉锦女子高中学生会联合了其他几个学校的女学生,希望能排演一出以谢舒仪为原型的话剧,将女子的现状以更多的艺术形式展露在世人面前,割肉疗伤,也是时时警醒女性自身。
她们写了信到唐沅这里,希望能由竹文先生亲自操刀编写剧本。唐沅没怎么犹豫就欣然应下,大半个月后,剧本《玉兰花开》新鲜出炉,送到了女学生们的手里。
沪城的玉兰花在四月时便开尽了,和谢舒仪一样,永远留在了这个春天。
但明年还会有花开啊。
女学生们排练了快两个月,仲夏时节终于在沪城大剧院正式上演。
唐沅收到了她们寄来的票,她本欲独自前往,可戚庭光那丫头知道后也执意要跟着去,最后一家三口一齐坐在了剧院里。
从谢舒仪死后,戚庭光便变得沉默寡言下来,病好后仍时有苍白孱弱之感,让照顾她的吴绮忧心得很。唐沅能感受到那种情绪,那不止是为亲近的老师早逝的难过,更多的是小姑娘的精神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蜕变。
谢舒仪的死于她而言是一把枷锁,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弱小无力,她渴望挣脱破茧,可前路茫茫,她找不到出路在哪里。
她需要去披荆斩棘,或者和自己达成和解,甘愿磨去所有的棱角和不甘。
这注定痛苦,但世事本是如此,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女学生们的戏排得很好,她们在台上演的不是谢舒仪,而是全华国二万万妇女。
女主角翻飞的白裙子蹁跹在舞台上,她生于秋天,死在春天,死时身上盖满了凋零的玉兰。
舞台上的灯光暗下去,挺直脊背站在唯一一束聚光下的旁白轻声念出附在剧本末尾的小诗——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
小溪。”
她的声音空灵悠远,荡在剧院上空。随后幕布落下,戏终。
剧院里沉默良久,依稀响起掌声,随后掌声连成一片,经久不息。
戚庭光怔忪地望着舞台,在掌声中回过神,已是满脸冰凉。
三人看完演出回家已是黄昏,戚庭光一言不发地吃完晚饭后,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吴绮心里担心,想去看看小姑娘,却被唐沅拦下了。
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需要时间去思考自己该怎么走。
晚上临睡的时候,戚庭光突然到书房来找唐沅,站在她书桌前面就说了一句话:“姐姐,我想转到普通学校去。
“我想考军校,去参军。”
唐沅直视着她的眼睛:“想好了?”
小姑娘咬牙:“想好了。”
“好。”
小姑娘一时怔住:“您……同意了?”
“为什么不同意?”唐沅反问她,弯唇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姐姐很高兴,你选择把刀握在自己手里。”
这个世界从来就是不公平的,这是唐沅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话语权掌握在强者和既得利益者的手里,他们却尤嫌不够,想尽办法去巩固自己的地位,维护自身阵营的权威。
就像在唐沅生活的那个世界,上学时总有人坚定不移地相信“女孩成绩就是不如男孩”,毕业工作后社会对合格女性的要求是“工作稳定,必须兼顾家庭”。人们评定一个女人往往以其婚姻幸福与否为标准,可评价一个男人却是看他的事业和能力。
他们标榜科学是理性的,却把女人归为感性的;他们将大自然喻以女性的形象,同时认为人类——或者说男人,应该征服自然。
那时唐沅也曾不甘无力过,后来她一头扎进科研领域,想成为一名执刀者。
她博士期间的导师一开始并不想收女学生,是她死乞白赖地留在实验室给那位大牛当跑腿,整理实验记录,联系试剂仪器公司,整宿整宿地泡在实验室盯进度,乃至一个人包下了整个实验室洗仪器和换饮用水的工作。
后来,她就成为了那位大牛的得意门生,以优异的科研成果提前拿到毕业证,成为了后来学弟学妹心中的一代传说。
她师姐曾问她,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她那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中二,没好意思往外说,只笑笑含糊过去。
但她心里知道,她渴望站在这个行业最顶尖的位置,去改变一些什么东西,去打破固有的规则,去成为一道标杆。为她自己,也为了她身上所有的身份标签——女性,孤儿,长得美的花瓶,或者其他一些什么。
她希望成为那点发光的萤火。
而现在的戚庭光,恰如那个青涩稚嫩、却一腔孤勇热血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出现的剧本末尾小诗,出自海子的诗《女孩子》】
这章从昨天卡到今天,头秃了很久,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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