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上)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秦王确实又发烧了。

    这些日子,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 但毕竟大病一场, 仍有些虚。

    据冯旦说, 他这两三日都不曾歇好,时常与人议事到深夜,早晨的时候, 他骑马到营中巡视,奔波半日, 想来就是那时着了凉, 以致晚上又生病。

    自己这身体怎么样, 心里没有数么我不由腹诽,发热了还非要饮酒, 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一回事, 还说什么要一统天下

    “孤无恙”服了药之后,冯旦和两个内侍将他扶到榻上躺下的时候, 秦王仍犹自地要起身, 喃喃道, “子怀何在孤还要与他议事。”

    冯旦一脸无奈,求助地看向我。

    我上前,将一块浸湿的巾帕放在他的额头上, 道“殿下还是歇一歇, 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秦王看着我, 终于没再说话。

    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发热, 他的脸上泛着红, 神情也有些迷糊,一双眼睛却是睁得明亮,盯着我,仿佛我是个贼。

    “云霓生”片刻,他开口道,“你说过要为孤治病”

    “正是。”我答道。

    “你不许走”

    我翻个白眼。这话像个闹气的孩童,我就算想走,还能走到哪里去。

    “殿下放心好了,我不走。”我在榻旁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殿下还是睡吧。”

    秦王注视着我,眉间舒展,那唇边居然浮起了笑意。少顷,果真似个孩童一般,带着浅淡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云霓生”他的声音低低,几乎有些听不清,“你勿忘了你说的”

    我应一声。

    他再没了动静。

    我在旁边坐着,好一会,听得那呼吸声变得平缓,想来是真的睡着了。

    心底松一口气,我看着他,没有即刻离开,只看着他的脸。

    他睡得很是安详,烛光下,英挺的眉毛和鼻梁落下浅淡而柔和的影子。

    我从未否认过秦王生得好看,在所有的皇子以及宗室的王侯里面,他是公认的一等一的英俊。如果他一直在雒阳没有离开过,那么定然也会有许多美名,还会成为许多怀春少女们茶不思饭不想的梦中情郎。

    当然,就算是这样,他也比不过公子。

    “老妇只问你一句话。子启若要纳你,你从他么”

    那日董贵嫔对我说的话,又似徘徊在耳边。

    我听得这话的时候,颇觉得好笑。

    我觉得董贵嫔着实是高看了我。秦王待我确是不一样,以至于玉鸢对我一直没有好气。不过其中原因我当然知晓,毕竟我要帮他夺天下,他不对我好一些,怎么能显示出礼贤下士的诚意至于男女之情,我是万万不敢想。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整日地穿着男装,像男子一般说话做事,从无半点矜持,惠风就曾担心我会因为这样孤独终老。也只有公子这样自恋太过又没什么浮浪心思的人,能透过外表看本心,以至于被我成功套牢。

    而秦王,见多识广,花花草草过眼无数,要什么人要不到,怎么会看上我

    但他今日的言语,让我明白了董贵嫔不愧是秦王养母,秦王的什么心思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孤在乎你,很奇怪么”

    “元初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你。”

    我想,怪不得秦王孤身至今。凭他这般隐晦的言语,能有人听得懂才怪了。

    不像公子,喜欢就说喜欢

    我看着他,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若我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或者玉鸢那样思慕秦王已久的女子,得知他这般心意,应道会喜不自胜。

    然而我不是。

    我深知秦王这样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是道理分明,绝不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

    即便他方才真的头脑在发热。

    我这般全无贤良淑德之态的女子,能入他的眼,自然是凭着一身本事。所以他看上的,仍是我这一身本事。秦王这样的人,做事总离不开算计,即便是看上的人,也必然是精心考量,任何人都不会比他自己更重要。

    至于我对他祖父说过,世间虽物以类聚,但有时也会有些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跟自己太过相似的人。

    我想我对秦王就是如此。我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排斥他,即便后来决定帮他也总是对他一肚子腹诽,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而正因为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类人,我也很清楚他需要什么样的婚姻。

    他既然要坐天下,又不想重蹈高祖覆辙,那么便要避免与那些权势太盛的人联姻。比如桓氏这样的高门,以及与诸侯往来密切的家族。

    如此一来,我这样的人便甚为合适。云氏虽久不被人提起,但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只消将我曾经落入奴籍这事抹除,我全然可变成一个出身不低,却不会有外戚之忧的闺秀。而我又有些本事,若被秦王纳了,自可为他出力不少,这怎么想也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至于董贵嫔向秦王重提与桓氏联姻之事,这也并非是她不了解这个儿子,而恰恰是太了解这个儿子,唯恐他会因这联姻之事惹恼了高门和诸侯,出面为他缓和缓和关系。

    甚看上不看上,到头来还不是想让我给他干活

    正当我腹诽着,秦王忽而动了一下,似乎嫌额上的巾帕不舒服,伸手将它扯掉了。

    我吓一跳,看去,却见他的头歪向一边。那眉头皱着,嘴里不知喃喃了什么胡话,未几,又睡了过去。

    睡个觉也不老实。

    我把巾帕拾起,在水盆里洗了洗,重新放在他的额头上。

    秦王这次发烧不严重,退得很快。子时,我再摸他的额头,已经恢复如常。

    我也觉得累了,将照看的活计交给来接应的内侍,回房去歇息。

    因得公子要来雒阳的事,我夜里连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关于公子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我才伸个懒腰,忽而又想起昨夜秦王的话,盯着幔帐发了好一会的呆。

    待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洗漱好,又用了些早膳,走到王府前堂去的时候,不出意料,秦王早已经端坐在上首。他正与一众幕僚议事,面色如常,精神抖擞,全然没有了昨夜生过病的样子。

    我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瞥了瞥我,收回,继续与众人议事。

    他们说的是安置雒阳周边流民的事。天下动荡之处,并不止雒阳,中原及中原以外的地方,如长沙王一般有心争雄的诸侯不少,大大小小战事不断,也因此生出了许多流民。加上大乱之前因天灾人祸而生出的大批流民,雒阳城内,加上周围各郡,已经聚集了数十万。这些人拖家带口四处流浪,只有不到一成的人尚可四处找些零活干,更多的人是往各处城乡或寺院乞讨为生,再坏的,便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

    各郡长久以来,对流民无可奈何,到了当下更是倍加棘手。秦王夺得雒阳之后,来幕府中陈情的人络绎不绝,此事已经成了秦王当政的头等大事。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商议不下,秦王让他们先散了,留下谢浚和我。

    “此事,你们二位怎么看”他直截了当地问。

    谢浚道“各郡皆有将流民遣回原籍之意,可这般想法不实在。雒阳城中的流民亦人满为患,无力收纳。依臣看,仍要以屯田之法安顿。京畿这些年损失了不少人口,多有无人耕种的荒地,分与流民屯田,可似辽东一般,一来充裕粮草,而来补充兵员。”

    秦王颔首,道“孤亦有此意。可京畿虽有荒地,却皆是有主,若要安置流民,还须先征地。”

    谢浚叹口气,苦笑“只怕这些豪强不愿把地让出来。”

    秦王随即目光瞥向了我。

    我笑了笑“此事好办。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时,元初曾提议在司州清查人口户籍,无论士庶,各户以人头纳税。”

    秦王颔首“记得。不过先帝未允许。”

    我说“文皇帝时,还曾颁布过一道诏令。司州按井田古制,无论士庶,每户以人头五亩为限,超出便是僭越,划为公田。”

    秦王和谢浚的脸上都露出讶色。

    谢浚道“文皇帝确有过此令,乃是因司州土地兼并日甚,不过此令虽颁下,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说“既然已经颁下,便是圣诏。殿下可先清查户籍,而后再重颁此令,将空余田土安置流民。”

    谢浚看着我,片刻,目光深远“霓生,你是要我等将豪族士绅都得罪了。”

    “得罪又如何”我说,“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些豪族与百姓相较,乃九牛一毛。”说罢,我看着秦王“当下京畿新定,百业待兴,豪族高门经受过一番动乱血洗,元气大伤,正是羸弱。殿下若不趁此时拳脚,便失了先机,等豪族高门缓过气来,殿下想再动手,只怕再费气力也难了。”

    秦王沉吟,没有言语。

    这时,冯旦忽而走到堂上来,向秦王一礼。

    “殿下,”他说,“董贵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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